一、
君曼睩走之前,留下一本天都兴亡录,
黄泉没去看书,他站在天台上,山脚下的粉色衣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太阳下山的时候,开始下雪。风从空荡荡天台上呼啸而过,密密麻麻的大雪堆在黄泉头顶,冷得泛出淡青色。
他提着枪,微微仰头,好像在一场荒唐大梦里。
身置冰雪,心饮火炭,五脏六腑在油汪汪的锅里来回煎熬。
他想到几个月前的雪原,有人托着一枚浅绿的月玺,那么莹润地盛开在手心,像在发光。
我要把它抢回来,黄泉想。
他的手指扣住银枪,微微用力,指甲透出淡淡的白。
忽然乱起的风吹过一层雪雾,在眼前飞速盘旋,将脸绞得生疼。
啪————
只一瞬,银枪破空而去,在胡天漫地的雪中刺开夺目光亮。
地上的积雪划开长痕,远处巨石应声而裂,在空中炸开一团飞烟。
碎裂的巨石后面,站着一个人。
黄泉一惊,手微微发颤。
披散着的金红长发,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大衣。
莫名的样式,还有手中拎着的金属箱杆。
黄泉踉跄后退半步。
心脏从油锅里打捞上来,滚烫得,像在燃烧。
罗喉的脸。
黑衣的男人看他一眼,神情虽有疑虑,却仍是从容淡定的。
他咳了一声,淡淡道:“我不记得西林市外有这种建筑。”口音有些曲折古怪,但能听懂。
高而冷的天都,不要说人,连虫子都没有,于是四周死一样寂静,只有风吹过天台,刮得人耳朵疼。
黄泉定定地盯着他看,慢慢地,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刚刚被打捞出来的心脏,在寒冬腊月里被北风吹成了冰。
天都的武君罗喉,死在葬龙壁。黄泉握紧枪杆,再一次提醒自己。
死亡是最长久也最容易获得的别离,轻而易举将过往的记忆绞碎成片,混乱在岁月里,日日夜夜朝朝暮暮。
可这张脸出现在眼前的一刻,他才惊而察觉,有些东西刻印在脑海里,不论生死往复。
命运,当真玄而又玄。
黄泉神色锋利却隐见黯然,忍了片刻终究忍不住,终于哑声发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仔细观察他一眼,将空着的手插入口袋,轻描淡写道:“罗——”
哗的一声,银枪暴起,来不及反应就劈入他的发间,横在脖颈处。
几缕金发被劈散,和雪一起飞奔着远去。
这两个字像定时炸弹,安插在时间的缝隙里,不敢轻易去触碰。
黄泉将枪转了几转,枪杆上的银环发出一连串的叮当声,在天台上寂寞着,一晃,一晃。
他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雪在地上烧着,“罗喉,早死了。”
他收回枪,往屋内走,苍灰色天空下,海水如沸。
二、
罗喉住在西林市,要去一趟英国。赶往机场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接了个老师电话,随即将他放在荒郊野外,开车去小儿子学校。
罗喉提着箱子,慢慢往前走,印象里,他离目的地并不远。于是走过了一段草地,路过了一片大楼,穿过了一片小树林。
天开始下雪,从小树林里穿过以后,他的眼前出现一座巨大城楼。
现在,他洗完澡,从行李箱里翻出睡袍,坐在桌前。
红白衣服的青年将他一个人扔在屋里,转头就不见了人影。
昏暗的灯光下,放着一本书,书本上用很秀丽的笔迹写着天都兴亡录几个字。
罗喉顿了一顿,浅白的手指按在封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拉声。暗黄的灯光打在他沙金色头发上,逆着一层柔顺的光亮。
黄泉站在天都脚下,忽地,一道惊鸿的光,从天而降。
漫天飞雪都在光的影子里飘下来。
一道剑气带着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柄长棍携着至死方休的意念,两相纠缠,破风而来。
长枪裹着灼白的光亮,劈风斩雪,先横刺长棍,再以极猛烈的气势撞上剑锋。红白身影如银龙般在空中穿梭游荡,电光火石间,长棍与头颅俱裂,剑刃与断肢齐飞。
一颗头与半根棍子一齐飞上天,再带着血水淋漓而下。
衣衫翻飞,长枪柱地,黄泉冷冷看了眼血水,“虫子们的消息,真是越来越快。”
罗喉披着大衣,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他来自一个文明而不见杀戮的世界,可那柄长枪挑动黑云和飞雪的瞬间,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他还看见黄泉飞身瞬间,一扭头银发间的眼睛,雾蓝色的,比冰还冷。
黄泉扭头看他,语气殊为平淡,“来杀你的。”
他们两人的背后,无尽的石道往天空蔓延,看不到尽头。
黄泉背着银枪,笔直地往石道上走。
罗喉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从三千地狱里回返的鬼,胸腔里唯余一点残热,脚下步步如刀,一念间,就行经生死。
黄泉经过他的时候,长风吹起两人的头发,绵缠地纠在一起。
看见罗喉一动不动的模样,他倪着眼睛,火红的睫毛上落了一片雪,声音里是遮不住的嘲讽,“怕了?”
罗喉神色如常,毫无被挑衅的自觉,他回过身来,把两只手抄在口袋里,道:“太晚了,回吧。”
咚的一声,手中银枪滑落,凿在雪地里,震得黄泉虎口生疼。
他们走在石阶上,一前一后。
黄泉缀在他后面,暗淡的月色在罗喉黑衣上逆出一片青光。
他轻轻昂着头,像是无数个过去的夜晚和早晨,他站在石阶上,等罗喉回头。
罗喉忽地停下脚步,他并不回头,可黄泉总觉得,他现在的眼睛一定沉稳和疏和。
罗喉抄着手,问:“英雄,是什么?”
黄泉手里的银枪抖了一抖,这一次,没落到地上。
罗喉也并不执着于一个答案,他更像是为了发问而问,接着就踩着石道,往屋内走去了。
三、
晨光钻进天都的时候,罗喉看完了书。
回到天都内的时候,青年就不见了人影。罗喉慢慢地从行李箱里翻出一点饼干,就着瓶装矿泉水吃了。
然后一个人从东逛到西,天都比他想象中更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再这么下去,他要迷路了。
直到他走进了一间屋子,看到了一把刀。
一把古刀,黑金两色,交战的划痕清晰可见,繁复的花纹在金属上盛开,把所有的光亮全部吸纳。
霜雪般明亮,即便岿然不动,也自有一分磅礴气势。
这是一把属于武将的,来自幽冥的刀。
刀旁边,放着一个瓦罐。
草木灰三钱,松香两钱,蜂蜡四钱,细土一钱,制成一块养护刀剑的油脂。
罗喉不知刀的主人是谁,可他猜测,平日里用布沾了护刀油仔细养护的,一定是那位小青年。
毕竟,这么大的地方,他没见到第三个人。
罗喉顺起旁边的干布,从刀身上划过。
静静躺着的宽刀猛地战栗起来,发出一声长啸。
黄泉闻声而来,立在门边。他挑了挑眉,道:“你对这把刀,感兴趣?”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本天都兴亡录。
经过那个房间的时候,他进去拿起书。书没动过,他松了口气,可翻了两翻,在书页里发现一根金色长发。
黄泉才放下的心,又拧了起来。
罗喉坐在凳子上,有意无意地问:“这把刀的主人,是谁。”
黄泉拧了拧眉,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是么。”罗喉隐隐笑了一声。
靠海的房间,总容易被吹进更多的风。忽地,冰凉的海风带着雪花吹了个透心凉。
窗户哗哗直响。
黄泉将身体靠在门框上,仰着头,他的声音清晰而干脆,可心脏在无人发觉的角落里疯狂跳动。
“刀失其主,何必再问。”黄泉说。
下雪天太阴暗,屋内更阴暗,他火红的睫毛在昏暗的房间里,孤零零直颤,发出触目惊心的火光。
罗喉慢慢别过脸,看他。
火红睫毛下的雾蓝色眼睛,瞳光渐渐亮起,又渐渐黯淡下去。
那双似闭非闭的眼睛,没有焦点,落在一片空虚的茫然里。
罗喉慢慢站起身来,放缓呼吸,道:“你,是他的刀么。”
烟飞尘动,倏然间,长枪猛地挑起夺目银光,撞在罗喉胸前。
脆弱的织物,脆弱的皮肤,只需一用力,就能洞穿心脏。
蓝色眼睛一沉,瞳光如水银一样,泻了一地。
刀失其主。人失其故。
可罗喉于他,岂是一个天都之主能够概括的。
半晌,黄泉傲然抬起头,拢枪而去。红白的衣袍在冷风中滑翔,银枪的光有些发青,像黄泉的脸色。
“他不配,失信的人。”
声音渐渐隐没在高耸入云不知尽头的天都顶端。
黄泉不是任何人的附属,黄泉就是黄泉。
四、
有雪的时候,合当有酒。
酒是以前君曼睩留下的,黄泉起开一坛,丢给罗喉。
罗喉慢悠悠,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黄泉看到他的脸,没来由觉得烦躁,抓过酒坛子,咕噜噜一口气灌完了。
末了,把酒坛从窗户扔到海里,又开了几坛酒。
罗喉愣了一下,手里端着一个很小的瓷杯,抿了一下。
果不其然听见小青年冷声一笑,他抬起头,看见黄泉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下雪的时候,寒气太重,罗喉堂而皇之翻阅着那本天都兴亡录,酒气从胸膛里燃烧起来。
他把这本书看了三四遍。
空气中的酒气越来越浓,罗喉一杯一杯复一杯,黄泉一坛一坛复一坛。
冰冷的酒液先从舌尖灌入喉咙顺入体内,把胸腔都凉透了,再火辣辣烧起来。
罗喉问:“你今后,如何打算?”
黄泉懒洋洋撑着头,四肢百骸里热浪一层接着一层,怕是连骨肉都化成了水。
他向来言辞坦荡毫不掩饰,更何况如今带了三分醉意,当下毫无犹豫道:“自然是,报仇。”
罗喉握着酒杯,剩下的一点酒几乎被捂热了。
他看了眼黄泉,道:“他不会在乎。”
三生三死,他既然无悔,自然不会在意仇人的生死。
黄泉一怔,居然罕见地笑起来。他半撑着头,水润双唇勾出弯月般的弧度,飞挑的眉眼间生出魅人心神的丽色。
他一字一顿道:“他当然,不在乎。”
可我在乎。
黄泉本就是个从仇恨间生长起来的恶鬼,既然是恶鬼,何必拘于善恶是非,何必拘于,罗喉的想法?
他恶狠狠摔裂了酒坛。
恶鬼不会满足,只有欲望。他从来率性而为,心里一个黑洞洞的裂缝,恨不得用仇人鲜血灌满了,才能得到救赎。当他辛辛苦苦在人世间挣扎,以为终于能够填满了黑洞,以为天都会是终点和尽头,偏有一把阴测测小刀,再一次夺走了他的尽头。
在他鲜血淋漓的心头,重新扎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他不仅为罗喉,也为自己。
他刚变回人,又落成鬼,心中的欲念只剩了仇恨,燃烧着心神。
生生死死,命运往复,而已。
五、
黄泉带罗喉走到雪地里。雪地里一个小小法阵,光芒流转,煞是好看。
他偏了偏头,高高的马尾在天空下飞扬。
罗喉拎着行李箱,颇为凝重地站上去。
黄泉抱着双臂,往后退了几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罗喉皱了皱眉,北风在他们头顶呼啸,地上的雪被吹成团,飞速往南而去。
寒风如弯刀劈斩长空,飘雪乱在天地间,像猛兽森白的牙。
在法阵光芒启动的一瞬间,罗喉隐约听见黄泉在说话。
“再见,罗喉。”
声音很短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小青年喊出这个名字。
但是他并不确定,黄泉究竟在喊谁。
法阵光气圆润,像雾又像月,罗喉隔着光幕,看见了黄泉的眼睛。
这个人在出神。
再然后,天地急速旋转,世界分崩离析。
黄泉的影子和枪的影子缠在一起,投在雪地上。
他想了想,又说,再见了,罗喉。
天都峰上相逢一梦,葬龙壁里生死一梦,失落在时间里的,陌生的罗喉,也是梦。
世事如刀,斩碎了一场带雨的带雾的带雪的扰人大梦。
他一言不发,转过身去,戴上了战盔。
长枪在天地间撕开弥漫的雪雾,他披上新的战袍,去奔赴一场仇恨里的宿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