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陆是个很神奇的地方,长着最长胡子的老白爷爷如是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在山尖尖上的几十只兔子纷纷点头。
当然,老白爷爷也是只兔子。
这时候刚好到了秋天,山上落叶金黄,溪水叮咚,小小的野花一蓬一蓬地开在石头缝里。
老白爷爷用树枝做成的拐杖,指了指月陆的最东边,然后叹气道:“很久以前,月陆和外界是相通的。”
座下的白团子们纷纷抬头,像一堆堆雪球滚来滚去。
山顶的树林中,黑头发的青年抱着一个雪白兔子,道:“二哥,你上课又迟到了。”
话音未落,兔子的长耳朵猛地朝他脸上打过去,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
幽溟脸上迅速泛起两道红痕。
他摸了摸脸,有些委屈道:“二哥,我今天晚上要去见嫇娘的。”
黄泉哼了一声,飞速从他怀里跳出来,在草丛里闪身不见了踪影。
老白爷爷眼睛昏花,耳力不错。他咦了一声,眯了眯看不清的两个眼睛,半天打了个哈欠,接着道:“三百年前,东边来了一个金色的大妖怪,那只大妖怪不断扩张自己的地盘,并且一直往西蔓延。先人们不得已,以月明湖为中心修建起隔绝屏障,这才使月族躲过一劫。”
草丛中的兔子们叽叽喳喳,开始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
最终,他们在认识敌人的第一课上,描摹出了金色大妖怪的形象。
身长八尺,眼若悬铃,青面獠牙,手持百斤大铁锤。
还会吃人。
兔子们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敌人吓得瑟瑟发抖。
黄泉趴在最近的树底下,脸色十分沉重。
可惜毛茸茸一张团子脸看不出表情,只看得出睫毛不断颤抖,隐约露出蓝色的瞳光。
二、
每年秋天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月明湖畔会有盛大的祭典。
湖边蒸腾起淡淡的光雾,树木氤氲在月光和水色里。各色兔子在湖边跳来跳去,吸收月亮的灵气,一个不留神就变成了人。
这是黄泉参加的第二十次祭典。
他小心翼翼一个人跳到河边,在草丛里蹦来蹦去,然后跳到了树丛深处。
树林的尽头是一层肉眼可见的屏障,半透明的,像云,像水,流动着浅浅的光。
借着月圆之夜的光亮,他清晰地看到,月陆以东,大妖怪的地盘,泛着金红色的光,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凡是被大妖征收的地盘,都会被标记上这种颜色。现在,那块金红的火,离月陆越来越近。
黄泉叹了一口气,又尝试着蹦跶了一下。
然后月亮慢慢落了下去,他一个人站在兔子那么高的草里。
第二十次祭典上,他还是没能化成人形。
苍月尝试着安慰他,然而话还没出口,黄泉就怒气冲冲跳了起来,道:“不能变作人形又怎样,我还是比幽溟那小子厉害!”
幽溟顶着脸上还没消退的两道红痕,连连点头。
黄泉更气了。
他猛地跳起来,借着幽溟的头顶一踩,蹦出好远。
“这么弱的灵力,也能当月族未来的王吗?幽溟,你太弱了!”
三
嫇娘穿着火红的裙子,背着箩筐,坐在井边洗胡萝卜。
哒哒哒几声,一个浑身雪白夹杂着几缕红毛的兔子飞速跳了过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道:“二哥,吃胡萝卜吗?”
黄泉打了个急刹车,脚边烟尘滚滚草屑连天。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嫇娘的主意,从井沿上挑了一根又红又长的胡萝卜,背在毛茸茸的身上。
然后跳着往林子里溜走了。
祭典结束的第一个早晨,苍月在书桌上看到了黄泉留下的信。
用爪子按着墨汁留下的信。
写得歪歪扭扭,一堆兔子爪印。
“那么弱小的幽溟,凭什么作为月陆的下一个王?我知道月族的规定,如果有谁打败了东边的大妖怪,就能成为真正的继任者。”
“我会去打败它,证明自己比幽溟更强。”
苍月勃然大怒,道:“他怎么出得了结界?”
幽溟急得直打转,道:“打开结界的月玺,一直放在家里的书桌上。”
……
月族的兔子们心思单纯,堪比稚子,从来没人想过去偷那枚印章。
苍月看着关死的屏障,叹了口气,道:“黄泉他一定不知道,那只妖怪有多强。”
幽溟道:“二哥也一定不知道,月族究竟有多弱。”
黄泉嘴里叼着月玺,背着一根胡萝卜,堂而皇之走下了山。
他带着口粮,去开启一只兔子和一个大妖怪的战争。
青面獠牙,身长八尺,眼若悬铃,还会吃人的大妖怪。
四、
黄泉下山的第三天,眼看离那片红色的火很近了。
他蹲在小溪边的一块石头上,把一动没动的胡萝卜洗了洗,然后咬住脚边的草根。
秋天的凉风从他毛茸茸的耳朵上吹过,有些痒。树叶从天上掉下来,被风吹着打了几个璇,轻轻地啪嗒一声,掉在他的背上。
他仰起短短的脖子,看到瓦蓝的碧澄澄的天空,一丝一丝棉花糖一样的云在天上卷来卷去。
黄泉几乎要睡着了。
忽然,一大片阴影遮住了他。
也遮住了瓦蓝的天空。
黄泉打了个激灵,一下子跳得老高,顺脚把胡萝卜踢到爪边。
毛茸茸的小爪子按着胡萝卜,他扬了扬长长的耳朵,头顶上的一撮软红毛在风里荡来荡去。
黄泉站在一望无垠的旷野里,低垂的天空,金黄色的落叶,他们站在金色和蓝色的交界线上。
“决斗吧,妖怪!”黄泉气势汹汹道。
可是谁都看出来他在紧张。
黄泉说完了这句话,才抬起头来看看眼前的妖怪。
身长八尺,青面獠牙,眼若铜铃,他记得老白爷爷这么说过。
可眼前的男人,一头沙金色的垂腰长发,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袍,腰带上还用金线绣了一只小小的鸟。
只有赤红色的妖瞳,让人勉为其难感到一点压力。
黄泉顿时红了脸,他以为自己认错人,急急忙忙背起胡萝卜要往东边跑。
可是这个男人蹲下身子,一把抓住了他,很耐心地摸了摸黄泉的头,又戳了戳他背着的胡萝卜,低声笑道:“等你变成人,再和我决斗吧。”
黄泉被人毫无尊严地捏在手里,还被从头到尾撸了一遍,还被人嘲笑无法化成人形。
他下山的第三天,几乎气死。
他气得满脸通红,可在白色的毛下面,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火红的睫毛不停颤抖,像害怕得发抖。
罗喉以为他害怕,道:“吾不会伤害你。”说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还捏了一下黄泉的尾巴。
奇耻大辱,黄泉想。
他一脚踢开自己的萝卜,正要说报上名来决一死战,结果好巧不巧萝卜被踢到了罗喉的脚边。
罗喉蹲在地上,瞅了瞅兔子,又看了看萝卜。他把东西捡起来,问:“这是你送给吾的礼物吗?”
他想得理所当然,并且根据自己的思路毫不犹豫地猜了下去,“月陆的礼物,吾收下了,放心,罗喉并没有进攻月族的打算。”
一场起于想象的战争,还没开始,就消失在了一根胡萝卜的外交上。
五、
罗喉抓着兔子,走进自己的屋子。
期间被黄泉咬了七八九十次,手臂上一排牙印。
大妖怪用术法幻化出来的屋子很大,非常大,所有的建筑加起来有三四个月陆那么大。
最高的地方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写着天都两个字。
字迹疏阔,笔笔如刀。
黄泉记得老白爷爷说,这只大妖怪是会吃人的。
他也记得村里的说书人说,那些大妖怪抓了人以后,回去又煮又晒,吃不完的还风干等冬天。
他在罗喉的手里不停挣扎,把尾巴和耳朵呼啦啦甩成一朵花。
踏进天都的时候,一个又软又香又粉的小姑娘从里屋飘了出来。她看着罗喉手上的黄泉,惊喜地笑道:“大伯,这是送给曼睩的生辰礼物吗?”
罗喉看了一眼手上的兔子,难得地犹豫了一下。老实说,他并不想让这个姑娘有半点不开心。
可是他今天,想了一下,莫名地开口道:“这是吾的……”
罗喉为难地想了想,该怎么介绍?朋友?宠物?月陆的客人?要和自己决斗的兔子?
于是罗喉卡住了。
曼睩听了半句话,自动把省略号替换成气势凶猛的句号,然后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大伯说这是他的,大伯终于找到了一点人间的乐趣了。
她很开心地行了一礼,退回房间,幻化出灵阵给父亲报信。
“父亲,说来您可能不信,大伯在人间找到了一个朋友……”
小姑娘是用什么来衡量朋友两个字的?罗喉没想明白。
用他手臂上的一排牙印吗。
六、
罗喉为尽地主之谊,带黄泉去参观他金红色的土地。
就是传说中,抢夺了别的妖怪地盘后,描绘出金色的形状,每到夜晚就会烧起来的土地。
黄泉什么都没说,罗喉默认他答应了。
白兔子踩在罗喉的头顶上,去参观他的征地。
很小的一块。
黄泉惊呆了。
一小块种满了金红色胡萝卜的土地。
黄泉下山的第三天,开始认真反思月族图书馆里的历史记录,并且想把所有传播传奇故事的说书兔抓出来打一顿。
但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回去,更没有时间后悔自己的决定。
这块种满了胡萝卜的土地,用法阵笼罩着,晚上的时候,法阵在夜色里很亮。
黄泉只好叹气。
七、
大妖怪罗喉不仅会种胡萝卜,还会酿酒,还会盖房子,还会摘果子,还会吹笛子。
一个黑衣金发的大妖怪,一个粉衣黑发的小妖怪,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兔子。
曼睩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罗喉坐在石凳上喝茶,黄泉蹲在石桌上。
青翠的竹子,金黄的落叶,白色的小花,就连月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黄泉很喜欢罗喉的酒和罗喉的笛子。
他踩着罗喉的头发,气势汹汹,让罗喉帮忙写一封家书。
罗喉就写,“大哥小弟,你们放心,我已经制住了这只大妖怪,再也不会让他祸害月陆了。”
曼睩听得莞尔一笑。
风哗啦啦吹过树叶,吹过罗喉软软的金发,落在黄泉爪边。
罗喉又写,“但是我需要看管这只大妖怪一段时间,需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回去。等我回去以后,一定和幽溟好好打一架。”
黄泉说到这儿,酒性开始发作,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然后咕噜一声睡着了,从罗喉头上掉下来。
失重的感觉没有持续很久,他觉得自己掉在一片柔软绵密的羽毛里。
罗喉用灵力接住他,低声一笑。
曼睩跳下秋千,张开双手,身边的清光霎时大盛。
柔软的粉色凤尾从她身后蔓延出来,她化出了真身,一只有着长长的华丽尾羽的凤尾鸟。
拖着灿烂的星光,她叼着那封信,把信放在月陆的结界门口。
第二天的早晨,苍月看着那封信,百思不得其解。
兔子们叽叽喳喳,半天没讨论出来结果。
老白爷爷瞪大眼睛,颤抖着手指,半天才道:“和亲,这是……和亲!”
八、
后来呢?
黄泉下山的那个冬天,开始绵绵密密地下一场雨。
天色阴沉,水汽弥漫,腥气在风里席卷,寒冬腊月的天空上,闪过长长的雷电。
天有异象。
地上有妖物,天上有异云。
罗喉用法阵将小院子保护好。
黄泉第一次看见罗喉的武器,那是一把很锋利的刀,泛着令人胆寒的光。
罗喉提着刀出去了。
千里黑地,阴气弥漫。
自天都以北,天地间浓云翻滚,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触及刀锋则飞花碎玉般四散而去,罗喉迎着铁色苍穹,黑色宽袍在风雨间飘摇如旗。
他握着刀柄,神色异样地朝院中回看一眼,接着头也不回往北走。
曼睩看着他的背影,拼命用手砸着结界,眼泪簌簌直掉。
她看着黄泉,说,“大伯……曾是碧梧山上的大妖。”
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的梧桐树。
而后,佛祖于凤凰体内修成六丈金身,剖凤凰脊,踏凤凰血,收凤凰躯,踏入灵山。
雨顺着罗喉的脸,流到脖子里。
他看着苍茫大地,一扭头,天地皆茫茫。
孔雀育两子,一为孔雀,一为大鹏。
那年他站在灵山脚下,赤红妖瞳里,血光一闪而过。
他踩着佛家山门的遍地鲜血,道:“吾不成佛。”
不成佛,则生生世世为妖为魔,三百年一大劫。
计都刀锋斩断雨线,在浓墨的天地间划开刺眼刀光。
血味在他嘴里蔓开,雨水和闪电劈在他的脊背上,发出如神人悲悯般的叹息。
罗喉冷淡地撑着刀,站起身来,看着天。
他说,吾不成佛。
千百年前,他如是说,如今,他心不变。
霎时,天空雷声大作,最后一点莹光消失在天地间。
风如利刃,雨如刀戟,最后的闪电轰然劈下。
罗喉微微睁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手指紧紧握着刀,血水顺着刀柄滚滚直落。
他似乎在想——白色的,软软的,一团。
呼的一声。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他身前掠过,矫健如豹,迅美如羚,在劲风怒雨间闪着浅浅的莹白光芒。
柔软的肚腹,沉重沾水的皮毛,火红的长睫。
只一瞬间,雪白的兔子落在他的背后,与最后一道急电同时坠落。
天空炸响,密不透风的阴云裂开缝隙。
金色大鹏在天地间展开双翅,赤红妖瞳如烧如灼,灿若长虹的鎏金色在天地间炸开。
迸溅、碎裂,天呼地啸,浓云被撕扯成碎片。
天亮了。
九、
姜片解毒,白芥发散,瑶池仙草,医百病;
可人世间因缘际会,心中有千千结,不知何以解?
黄泉被雷劈中的一瞬间,奇异般地化出人形。
曼睩的眼睛哭得和尾巴一样红,看着大伯抱着浑身是血的小青年回来。
罗喉默默然坐在床边,看着黄泉。
他总是想到,那年碧梧山化为一片火海,千年巨木血色斑斓,天都内群妖四散,佛光从西天遥遥而下。
带走了他最纯粹的人间。
而现在,千百年匆匆而过,他重又回到了人间。
黄泉在梦里睡了很久,直到很苦的东西灌倒他嘴里,很久没吃过东西的胃顿时扭成一团,直接呛得咳出来。
他半醒不醒咳嗽了一会儿,感受到一只手和一块热毛巾。
手把他汗湿的头发拨去,热毛巾在他脸上擦了擦,有些痒。
手是温的,毛巾是热的,他躺得舒服了,舒了口气就要继续睡。
可还没沉下来睡着,那只作乱的手又挪到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起来。
黄泉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抬手打掉那只手。
罗喉撑着手趴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黄泉,见他半天都不愿意醒过来,只好低声道:“醒醒,醒醒。”
那截雪白的耳垂离他很近,呵出的气喷在黄泉耳边,罗喉看得有些发晕,伸出手捏了捏那截耳朵。
有些凉,很白,落在他两个指腹间,被他揉得微微发红。
他凑近了,忽然想咬一口。
就在这时,黄泉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他,愠怒道:“离远些。”
他用笔直的腿一脚踢开罗喉,道:“你在掉毛。”
十、
冬天的雪,不停地落。纷纷扬扬。
天都来了三位客人。
青色的凤尾鸟,黑面的青狮子,金牙的大白象。
青色的凤尾鸟叫君凤卿。
黄泉持一柄银色长枪,站在雪地里。
无数的雪片落下来,把枪痕遮了个干干净净。
笔直的肩,笔直的腰,笔直的腿。
一侧头银发飞扬,细锐双眼挑出锋锐光芒,几乎灼伤人的眼睛。
君凤卿连连摇头,捂住脸,心道,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妖怪。
再一扭头,当年的武君站在屋檐下,宽大的袖子在风里飘来飘去,简单竖起的马尾高冠上飘了一点雪的痕迹。
罗喉的眼睛盯着雪里的兔子精看。
君凤卿捂住头,心道,眼睛好痛。
飘了一夜的雪,很快就落了厚厚一层。
罗喉有心事似地,一直站在屋檐下。
君凤卿悠悠往内屋走,笑道:“殿下,动了绮念啦,还不快快背清净经?”
罗喉慢悠悠嗯了一声。
他说,吾本是妖,自当有心欲。
雪不停地往下掉,他隔着雪帘子,有些血色的过去,在无数的雪后面被遮得越来越模糊。
渐渐地,隐淡了。
再后来,开春的季节,溪水化冻,绿草初长,春水泛着粼粼波光在阳光里恣意泛滥。
溪边的桃花开了,落了一叠一叠的花瓣,在水里,在草上。
胡萝卜可以继续种,去年埋的酒也可以拿出来,新的桃花酿也该埋进去。
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