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沧海泽(9

九、问青山不语,看江水不流

罗喉站在山上,天外的天上有舒云,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些云丝细细地卷在一起,风吹都吹不散。

像是很久以前的旧日时光,南山雨云。

他的神情平和而安静,带着野火燃尽后的一点余温,连带着过往的悲欢离合一起,散落了。

 

人群中那道颇为高昂的声线,仍自赞叹一句,道:“料想不到,罗喉手下竟有这般战将。”

若是黄泉听见这句话,必定要说,我不是罗喉属下。

可听见这句话的人是罗喉,于是他心安理得,问:“欣羡么?”

 

罗喉脸上有一点连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微妙神情。他是没想过,那位来自敖岸山上的小妖怪,那棵在龙脉里孕育了三百年的种子,会挡在自己身前。

他看着白发的青年,用龙脉的力量,挣扎在人间、在身前,在无数的刀光剑影里。

属于自己的力量在延续,在发芽生长,最终长成了最骄傲的模样。

很好,一切自然都很好。

 

问天敌沉默片刻,自嘲一笑,抬起手在空中一挥,丛林里的刀枪齐刷刷一响,远处的寒雀惊叫着,掠翅而去。

他站起身,衣衫在风中轻敛,颇有舒展从容的气度,“可惜,若你晚醒一刻,他已是我手下亡魂。”

 

刹那间风云突起,罗喉握着刀柄的手指,轻轻,轻轻一攥。

杀意猛然绞死,问天敌突地抬头,撞见一双杀意沉沉苍穹如坠的红色眼睛。

这么一眼,他手指竟霎时冰凉,血管在胸膛里发胀,耳中犹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

 

千古的寒气在刀刃上凝聚,万古长天,长天如照。秋风吹起他们两人的鬓发,过往的时光在发间、潮水、旷野的青空白日下远远地奔来,几乎将一生都写进了刀锋的辗转里。

是一生。是谁的一生?

只这么一眼,问天敌就明白,他们两人中间,必定有一人,即将耗尽一生。

 

然后非凡的火焰,金红色的,从山间忽地燃烧到旷野里。

而那又不是火,是冰的、铁的,最锋锐的刀光。

如星、河、倒、卷。

是江、海、奔、流。

那是势不可挡躲无可躲的一刀。

谁能想到,一把漆黑沉寂毫不起眼的刀,在罗喉手中,居然能迸发出这样浩荡,又这样疏凉的纵横意气?

 

刀光带着翻山倒海般的汹涌浪潮,以罗喉为圆心,地上被炸出了直径数十米的尘浪。

天上地下,风如狂潮,刀气如浪。

不远处的洛安城里,一只老鼠飞速爬过青苔。

然后青苔粉碎。

老鼠受惊回头,转瞬爬得不见踪影。

 

若是结局注定,会不会还有人奔赴着必死的结局?

天塌地陷,山海翻覆,刀光碎裂成齑,剑影断裂成粉。

只剩了铺天盖地的金红色的刀光,呼呼地刮过山岗,像无数个日夜里吹过洛安的风。

 

洛安城终于又迎来一个没有星光和月影的夜晚。

老树,小屋,薄雨的石砖路。无月无星,水汽自石缝间聚起。

 

是苍老的城墙边的树,树下有个小水潭,水潭边摆着很多的酒坛,酒坛里全是积水。

黄泉醒过来的时候,树枝上挂着一盏灯,黄色的,很浅的光。他眯了眯眼睛,第一件事就去摸自己头发。

没摸到角,他暗暗地松了口气,然后看到坐在树下的罗喉。

黑袍的人坐在老树下,灯光照亮半个身子,可他却截断似地与周围割裂开,一身深不见底的沉寂。

 

黄泉啧了一声,从树梢上坐起身,拿起枪,用枪尖戳了戳罗喉后背。

罗喉回头,看到了明明暗暗昏昏的灯光,也看见灯光外黄泉的白发,在空气里微微地荡。

 

他看着黄泉,就想到自己的一生。从山间成长起来的龙,经历过万人膜拜,也经历过万人背弃;经历过天上地下,也经历过幽冥地狱。

一切一切,浮生如梦,如梦浮生。

可灯光下的一双眼睛,蓝色的,冰冰凉,却又烫如燃雪烈霜。

然后浮生梦就在一双眼睛里点燃成一场烟火,滚烫地烧。

 

罗喉忽然觉得惆怅,过去三百年里,酒铺里有很多酒,他没有共饮的人。

现在,他坐在灯下,对面的青年神色清扬,像深秋瓦蓝的高远的天。

然而,没酒。

 

黄泉跳下树来,鹿角破颅的时候带出的热血,全浇在头发上,他扯了扯长发,看着罗喉道:“你也不差。”

罗喉看着他,慢慢地站起身来,黑色袍底的身影,却在没人发现的时候,淡了一淡。

一团黑影在灯下急速飞来,黄泉下意识伸手格挡,挡住了罗喉的拳头。

他皱了皱眉,刚想拔枪带刺地丢一句话,却猛地察觉到异样。

 

黑的冷的,红的烫的,是一团涌动的力量,在天地间绚烂地炸开。

黄泉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迅速扭曲,磅礴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疯狂卷入他的体内。

时间霎时凝结,黄泉当下想要撤掌,却被紧紧地胶着在罗喉手里。

躲不能躲,避不能避,他不可置信,忍无可忍,怒火一瞬间将胸膛冲炸。

“罗喉!你疯了吗!”

金红色的力量在老树下,绚烂得刺眼,黄泉隔着那些光,觉得浑身的血都上涌到头里。

那些光,将他一生的宿命一生的纠缠一生的仇恨,全烧光了。

他紧紧地死死地盯着那些光,像是害怕灯灭了,眼神很冷很稳,可手却在颤抖。青筋从手背上根根地跳动,不肯罢休。

 

良久,那些光才渐渐地隐没了。黄泉重重地后退一步,死死盯住自己的手。

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剩不下。

挣扎困顿了三百年一点残存的龙气,在接连而至的战斗中,终于迎来最后土崩瓦解的时候。

 

罗喉负手,看他,眼神里有一点久违的释然,说:“出去走走。”

黄泉恶狠狠地看着他的后背,咬牙跟着他,往外走。

 

城中有老树,有一点花,城外的风在旷野上飘荡,洛安像一个小小的船,在风里一晃一晃。

他们两个人沉默着在城墙边走,沿途有无数的狐妖和鬼魅。那些精致的、丑陋的妖物们,在人间的城池里嘻嘻笑着,在墙边和坟墓上起舞。

 

罗喉指了指墙,不经意地道:“天都里的小妖怪很多,记得让他们不要吃生魂。”

黄泉咬咬牙,没出声。他看着罗喉的背影,那其实是个很高大的背影,看起来也足够有力量,是不是因为这样,所有人都以为,这样一双肩膀扛得起满地血火,也背得起万民离弃?

罗喉背着手,两人转过街角,墙边有几片叶子刚好掉下来,罗喉说,“很多人类熬不过秋天和冬天,那时候人类的魂魄容易变成游魂,记得子夜时候引他们下三途。”

“小妖怪们会贪嘴,但人与妖的界限,不能乱。”

“南山应该还有女戎的部下没有散退,你记得去一趟。”

 

“闭嘴。”黄泉低低地,用自己听见的声音说。接着一横长枪,架在罗喉脖子上,忍无可忍压低声音吼道:“闭嘴,罗喉!”

他看着罗喉,一颗心几乎被烧成灰,他咬牙切齿,怒火滔天,“罗喉,你凭什么信我?”

“你居然自大到这种地步,轻而易举就将天都交付给我?”

“你凭什么以为,我想接受这一切?”

“罗喉,你当真自大,当真……过分。”

“你以为我会还天都一个太平?我必定,必定……”他说到这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枪杆转了几转,终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我本来就是妖,我必定将天都闹得万鬼齐鸣,日夜不宁……”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用力收回长枪,狠狠凿在地上。

 

罗喉很安静地看着他,说,“我的力量已经走到了尽头,唯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地,跳出宿命。”

用本是同源的力量化去身上的妖气,方可真正走出三百年前的诅咒。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山间的白鹿、人间的水妖。

千年的龙气凝聚在三百年的种子身上,至此,种子可以开花。

从此以后,你不再是人,不再是妖,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往后行走人间的日日夜夜里,再也不用见到血泪和白骨。

从此以后,黄泉就是黄泉,黄泉只是黄泉。

 

罗喉抬头看了一眼天,眼锋如刀。他忽地拔出刀,对黄泉说,“拿起枪。”

就像战场上,他对黄泉说,打败我,我给你机会。

黄泉一时握不住手中长枪,几乎想要放声长笑,半晌,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问:“罗喉,这就是你给我的时间?”

这就是你给我的时间?

你给我的机会,就是这最后一点时间?

为什么?凭什么?

不容分说,不容拒绝,毫无由来的信任,让人如何背负?

 

罗喉的手中在刀脊上一滑,长刀猛地发出战栗。

他安静地、沉寂地,在方寸之地,勾勒出万里横绝。

“吾,但求不悔。”

 哪怕刀锯在前,鼎镬在后,哪怕万民如薪,生黎如炭。

人民向来不需记得英雄,他们自如离离野草,在人间生长发芽。可即便如此,也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用血肉撑起一方脊梁。

黄泉看着罗喉,两人眼睛撞在一起,红色的瞳孔里,有难以察觉的温和,更有绝然。

 

黄泉忽然就看懂了。

罗喉在人间看过了无数的红尘和生民,走过了无数的山川和湖海。

他不要名垂青史,不要人类顶礼膜拜,不要高居明堂,一享长安。

有些人,只是心中有丘壑,于是永生永世,不能心居太平。

而罗喉,他本就是丘壑。

所以他在人间匆匆行走,所以他在三百年前的战场上用尽力量,所以哪怕残存着一点力气,也要维护妖城的太平。

或许他犹疑过心怀壮志而为人民背弃,犹疑过前行沥血而不得一偿襟怀。

可薪火烧不断心中尺度,冰雪凉不透胸腔余热。

心中既已有丘壑,又如何能一马荡平川?

他只是孤独前行,可不论在天上还是在底下,都能傲视风云。

 

轰的一声,黄泉举起长枪。

他抬起眼,眼里,风雪杀伐之气冲扬青天。

若无悔,则一起无悔。

 

他要打败眼前的人,过去是,如今也是。

黄泉要证明一件事,哪怕生长于他人的力量上,哪怕是三百年前种下的种子,也要自由生长,也能笑傲天下。

罗喉是座山,是横在他眼前心底的,势必要去攀登的山。

有些人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对手,也更是指引。

所以他一定要和罗喉,真正地,迎来一场战斗。

 

他们在苍茫下无言对视,于是一切都在不言中。

他们或许不能相随,但至此,终于有一份可以相知的熟悉,日后人间的三丈红尘里,也就能怀揣着这份“熟悉”的情谊,远远地远远地,寂寞而孤独地行走下去。

 

远处长风拧成一线,呜呜地吹。

城里城外的小妖们,仍在坟墓上跳舞;血水上的老鼠们,叽叽喳喳跳着走。

可山外的山上,无人发觉的角落里,有一捧绿芽。

 

良久之后,天光乍亮。

昆山玉碎,无复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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