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满城霜叶,惊起虬龙】
罗喉住在一棵很老的树下,树在城门外,密密麻麻的虬枝倒映在树根旁的小水潭里。
一团一团的浓雾挨着小池子,隐约形成一个密封的空间。
黄泉跳上树,从半空中往城里看,整个洛安都是死黑色的。
罗喉站在树下,树脚摆了一串的酒坛子,里面全是积的雨水。他靠着树,周围没什么风,水汽钻不进来,就只有一株株野草在水边荡。
黄泉忽然听到轻微的滋的一声,他微微眯着眼睛往树下看,不知什么时候树梢上挂起一盏灯笼,浅黄色的。
就只一刹那,无数的烟雨和水雾都被阻隔在灯光之外。
雾气柔和,光亮细碎,老树下晚风如絮。
他看着那盏灯,耳畔忽然传来罗喉微沉的声音,“你从哪里来。”
黄泉猛然撞进一片鲜红目光里,血色染上眼睛,在黑夜里火一样跳动。他轻嗤一声,眼神锐利地扫了过去,看向苍茫的鸦黑色天际。
“一座山,有很多玉的山。”不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那些润泽的美玉躺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发光。
“为什么要来洛安。”罗喉又问。
黄泉突地沉默了,虽然他们两个总是沉默,但周围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黄泉的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喊,往北去。
去北边,去一个城池,去一个有大妖的人间的城池。
等到天亮的时候,黄泉急匆匆跳下树,往城南走。
风里还带着晨曦的凉气,有一些炊烟从民屋里飘出来,像软白色的旗帜挂在天地里。
说是秋天,但是秋意并没有横冲直撞地打进洛安城,地上的小菊花是开了一路,可枝头的叶子仍挂着绿。于是满城的颜色就在黄和翠之间徘徊不定,交错着铺陈在高远的青空下。
他没走多久,就知道自己找到了罗喉口中的人,因为整个洛安,只有一棵树的叶子是红的。
天空干净空明,满城时光都凝结在初秋,可这个算命摊子前的老枫树,红得像从骨血里捞出来。
黄泉刚刚站定,就看见摊主摆摆手,提起早就备好的笔,写:“今日谢客。”
黄泉闷了一下,很想问他既然谢客何必出摊。
摊主闭着眼,发白长发披散在肩头,落笔的时候,长袖流水般从手腕滑过,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
对方油盐不进,黄泉就有些暴躁,却听树上的叶子呼啦啦响起来,罗喉不知何时走到树下,对他说,“没酒了。”
黄泉就更有些恼火,道:“与我何干?难不成要我替你去打酒?”
然后空气陷入尴尬的安静,算命的青年人和罗喉谁也不出声,黄泉沉默片刻不战而败,扭头就走。
罗喉又道:“三斤不夜春,昨天那家店的。”
黄泉几欲一枪捶爆他的脑袋。
等到负枪的青年消失在墙角,罗喉才坐到简陋的算命摊前,道:“我需要一个答案。”
摊主并不开口,也不睁眼,随手一指,指向那棵鲜红的枫树。
罗喉嗯了一声,问:“你想好了?”
摊主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罗喉仰起头,看了看天,半是怀念般道:“若是当年的洛安城,这时候的枫叶最好。”
十里红霞,一秋晚霜,那是三百年前的光景了。
三百年前的城南,自然也有位叫枫岫的算命先生。那时候,城南的樱花刚种下没多久,才会开花骨朵,一到春天,很零落地挂在枝头。
那时候满城都是璀璨的光,有十里长街鲜花盈道,有三百钟鸣次第而响。
当然也有很多妖怪和术士。
枫岫是从慈光寺里来人界修行的术士,只差了三十年修行就能回山。
他慢慢地在城南的墙角种很多枫树,每一次生意之后,就种一颗。
那株樱花树不知什么时候横在路中间的,枫岫想了想,没砍掉它,从旁边绕了个弯儿继续种树。
后来一到秋天,满城都是火红的枫叶,十里飞霞烈焰,中间围着一颗叶子稀稀拉拉的树。
后来那棵樱花树上的小妖怪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春天从树上跳下来。
拂樱问过他,哪有千辛万苦种树修行的。
枫岫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修行皆有各自缘法,你千辛万苦化作人形,又是为了什么。
拂樱就说,我在妖界的时候,看过万般风物,唯独没尝过人心的滋味。
枫岫坐在简陋的算命摊前,道:人心能有什么滋味,不如龙肝凤髓,大补。
罗喉站起身来,看了看眼前的枫叶,忽地并起两指破风而下,袖中隐约有银光。
三指疾飞,烟动尘惊,凿凿刀气从天而降,一声夺人心魄。
树杆巨响,枝叶紧绞,忽地,爆炸般化作无数细小碎片,红色霜叶腾空而起,海潮般卷涌着朝天边狂奔。
凝结的时间刹那间鲜活,艳红的色泽染上无数挂黄沾绿的树梢,只一瞬,就红到了骨子里。
一空如洗,满城红烬,白茫茫水雾尽染层霞,又三两黄叶,四五飞鸣,千万里澄江皆如碧。
枫岫并不知道他是佛狱的人。
那是一颗佛狱种下的种子,开在了人间。
从花开的时候,就有声音在拂樱耳畔轻轻地响,一声声入骨浸髓。
人心,是什么滋味啊?
等心底声音终于消失的时候,拂樱就见到自己的手穿过年轻术士的胸膛,一身轻粉的衣袍被染上浓重的墨绿——他就终于想起来了。
来自佛狱的凯旋侯,就只差了一颗术士的心丹。
把一魂一魄留在人间,开花发芽,终于夺到了果子。
黄泉迷路了,在找酒铺的路上。
他走了半天,忽然间,满城的树叶都染上了红。
秋天倏忽而至,一瞬间,时光就过去了。
罗喉负着手,问:“你在人间,呆得够久了。”
算命的先生慢慢站起身来,一身轻粉的衣物染成厚重的墨绿色。
只是头发半白。
他皱了皱眉,道:“我夺他一命,他强留我在这方寸之地,百年不得脱身,如今,两不相欠。”
罗喉看了看他,道:“你未必不能脱身。”
他早就能够脱身。
人心是什么滋味啊?
不算苦,也不算甜,看不破,堪不透,说一声生死有命,终不能得自在。
绿衣男子一甩长袖,渐渐然消失在空气里,一支竹签脆响一声,掉落在石砖地上。
罗喉蹲下身,捡起那只很旧的竹签。竹签发黄,很脆,不知被摩挲了多少遍,连墨迹都风干斑驳。
只能看清一个字,湘。
罗喉忽地攥紧手,那支竹签瞬间瓦解,化成碎末。
杀意紧拧着在空气里冲刷,地面一片惨灰。
城外水色氤氲,寒烟轻拢,一缕笛声穿林而来。
竹舟里的年轻人,一身蓝色布衣,眼神温软。
他的手指轻轻挑起布帘,笑道:“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像我这么乐观的人,看到洛安秋景,都忍不住发起愁来,是不是?”
一笑,嘴角勾连成弧,扯来了旧时江南,暮春三月,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