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唐真 江上笛

回来填一铲子土……

填着填着应该也就快填平了…………


*******

大风呼呼从耳边刮过,飞雪与长风,冰山与老梅,他们两人的影子落在白茫茫大地里,如浮生倥偬、春秋淹忽。相对总无言。

沈南风仰首,雪光落在脸上,是一个清而远的迷梦。

冰雪的寒凉汹涌澎湃刺过皮肉,穿透了胸膛。

跨越千万年的冰川,带着狂风笼罩着整个世间,唯遮不住千丝万缕伤痛。

那句话,他曾经在梦里听过,可每每魂梦消时,他无法想也无法碰。

梦里那位富贵逼人的唐家公子站在三月三的暖阳下,说,道长,我相信你呀;

而今,万里冰雪中,唐笑之睁着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说,我信你,便是真的信你。

霎时间,风如利锥,痛得他再也站不住身子。

曾经辗转反侧、崎岖独行;曾经相对不敢相言,相逢总是血火…

这条路,孤零一人,向死而生,数月以来,更是双手染血。从下山开始,进退维谷、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人能相托信任,他将自己藏在平静背后的汹涌黑泽中,却不知道那份被压抑的情绪何时会反扑席卷,如熊熊焰火,把他烧个一干二净。

寒风卷上三尺青空,冷得泛出铁锈味。

清瘦的孤鹤扑着惨白的翅羽,坠落到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宽薄的袖袍随着他这一跪,尽铺展在地,有冰渣被风卷着在布料上翻滚作响,一声一声,是刺耳的箭。

唐笑之慢慢蹲下身子,声音温柔缱绻,黑漆漆的眼睛穿过密不透风的雪粒,只消一眼,就能看到心底去,“道长……”拖长了的尾音带了些颤,携着风一起,将枯树枝头的落雪,吹得簌簌直落,“你有多痛,我就有多痛。”

初相逢,是刀光剑影,山花烂漫;再相遇,是冷月千山,万难回首;一路随江而上,沈南风步步紧逼,双剑过处,尽成尸山血海。

而沈南风,从不觉自己有半分半毫的错。他只会压抑所有的情绪,最终等到某一天,被内心挤压已久的所有黑沉,反噬到尸骨无存。

他眼睁睁看着沈南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眼睁睁看沈南风越行越远,最终走上了一条和自己看似相同,又完全不同的路。

而今天寒地冻,唐笑之甫一思及巴蜀刀剑相交的一瞬,江畔以命为搏的一刻,仍觉手掌指骨滚烫如灼,无一处可安放心下中怒火与伤情。

“道长,藏了这么久,太累了。”他将真心尽付,又看那人步步紧逼,逼自己与他,生死相搏。

这岂不是世间最残忍又最无情的决绝?

每每想起,他时常恍惚,这位道长,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半分真心?若说无,小阁楼里春风荡漾,每每相逢,眼中一点残痛;可若说有,世人对于所爱之人,又何来这份“忍心”?忍心到几乎逼自己亲手杀了他,稍有不慎,便是前世今生。

 

沈南风身子颤得极为厉害,带着地上的雪,皆抖如乱云。忽而一个滚烫的怀抱把他圈到怀里去,顿时觉得周身如直火炭,烧得情绪都蜷缩弯曲。

不……不是他太烫了,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想,是自己太凉太冰了。

圈着他后背的双臂,带着无数的情绪,用惊人的力量把他环得越来越紧,直至听见关节抓紧的声音。

两个人的影子终于变成了一个。

 

天地苍茫,有风起,雪花飞上青天凌云,倏忽如梦。

漫天雪白中,两人一马缓缓前行。

沈南风独身坐在马上,看唐笑之拎着缰绳,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落云边的雪,轻飘难定。

沈南风看着那片雪,竟愣了一愣。

 

何处可消解,何处可寄托,何处可一往无回?

只怕关山难越,心字难解。

又或可问:我身何往?我身何付?我身,何寄?

 

唐笑之忽地回头,在消停的风雪里,灼灼凝看着那位道长。沈南风却似没有注意到,目光一动不动,只出神停留在雪片上。

他心中微叹,看沈南风一身黑色道袍,在漫天风雪里,如绘在生宣上一抹淡墨,笔下稍一用力,这人便化了、淡了,再也不见了。

心头一凉,竟是被自己想法惊了一惊,唐笑之猛地折回身,静静看了沈南风许久,直到他不得不垂下眼,又不得不抬起头,不得不相对而望。

如银光乍泄的声音流丽清澈,不知掀动过多少少女春闺一梦,可如今那声音流淌在秦川雪地里,锵然出一身萧涩,“天南地北双飞客……”

他说,天南地北双飞客。

曾经唐笑之在河灯边、在青楼里、在无边春梦中,从未想过何为相思、何为孤寒,何为求而不得。

只恨春宵过短,恨岁月太匆匆,可如今他半步入江湖,才真正识得情之一字,就要去明白相思苦长。

沈南风微微一怔,心中骤然绞痛,一时几乎伏倒马上。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可他这支零残身,那满手鲜血,那放不下的道,又用什么给唐笑之回答?

叫他如何回答: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只能闭上眼睛,任寒风绞进衣裳,吹落一地破碎心思。

唐笑之静默在风雪里,流光烨烨的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将对面人的所有细小动作收入眼底。风吹得眼睛发了痛,他想,这风雪啊,和刀子一样,白得令人发晕,冷得令人心伤。

沈南风处处相逼,无一处不狠心,可他如何狠得下心,对这位道长哪怕有半点相激?

于是他只能退,于是退的只能是他。

唐笑之松开缰绳,往后退了三步,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道长,我带你走。”

他说这话,心中也不由冷冷嘲笑自己:那位道长,从来不肯放下双肩所负,他这话,大约只是说给满川风雪听的罢了。

沈南风黑色长发在风中牵扯出数不尽的风霜,细碎的雪落在两人黑发上,一时化不尽,恍然如染了满头霜华。

可是,他们两人,当真还有半分希望,去看一看白头共渡的可能?

沈南风的眼睛依旧垂着,不知过了多久,那沉沉的声音才沉沉传了出来,说“好”。

唐笑之心中急遽回转,手松了又紧,那充盈心头的骤然喜悦霎时飞散,想要大笑出声,又不知该笑谁。

冰冷手甲握得太紧,发出令人骨酸的声响。

道长,你这个……骗子。

沈南风,为了一生求索,为了他所认定的道,连自己的命都不会贪看一眼,又怎么会在这漫天冰雪里,对他冰冷的相邀,说好?

可即便想要冷笑,想要痛,心底却依旧无法自主地,因为那一声:好,而忽然柔软。

 

他等了那么久,他看了那么久,痛了那么久,眼睁睁看黄河道边,尸山血海,不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句,“好”。

而原来情至深处,哪怕知晓对方所给的不过是一个虚假承诺,也无法怨恨半点,甚至为了那一份虚假的安逸,觉得春风化暖,天地清然。

沈南风终于抬起头,凝定的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唐笑之。

他是他所能给的,唯一一点情谊,也是自己心中,最后一点贪婪。

在这无人知晓的冰天雪地里,暂忘江湖纷争、家国大义,而留给自己和他一点儿无法抛却的“情”。

梦耶?幻耶?如果当真是梦,且在这梦中,一享平生未敢尽之事。

荒野里,一身高华的贵公子,提着缰绳,带着背后一人一马,在苍茫天穹下,愈行愈远。

谁也不知道,从云边落下的雪,落在人间,会幻化出什么样的人心。

 

此时的东越,正是暖春三月,满山红粉。杏花柔软,桃花烂漫,被春雨模糊了一片濡濡绿意。

白鹭洲接了那只一身风雪的苍鹰,展开书信,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笑道:“师姐,你猜是谁,怕是那位小‘师妹’来信了啊。”

左梁雨听了这话,眉间微微一耸,随手敲了敲手中书卷,道:“他乃唐家子弟,师门之事,岂可玩笑?此事休要再提。”白鹭洲撇了撇嘴,认真翻阅起书信来。只是想到少时那位唐笑之,荒唐得很,为了和旁人一个赌约,居然扮作女子,到天香呆了一些时日,回去被唐门主打了个半死。

那信看着看着,居然看得白鹭洲少见地皱起眉,她想了片刻,犹豫道:“师姐,他来信倒是为了打听一件事,问这世上可有什么药或什么法子,能让人……”

依照信上说法,先是内伤外伤相交,看着描述,稍有情绪,便心血激荡。可一路皆是大小之伤,更兼情绪大起大落,却几日之间,忽而百病全消,再也不见了伤病累累的症状。

仔细描述了片刻,又把信递给左梁雨,她耐不住信子地在亭内走来走去,一会儿又用手拍拍栏杆,道:“想不出来,想不出来,这世上怎可能有这种奇药?这简直是换了一个身子。”

风从亭间流过,夹杂着春天花草新鲜的气味。

作梁雨将书信慢慢折叠起来,脸色微微一沉,竟是少见的严肃。

半晌,才叹道:“那自然不是药,是……毒。”

“毒?”白鹭洲大惊回头,嚷道:“怎么会是毒,怎么会有救人的毒药?师姐?”她急得额头微微出了汗,一眨不眨盯着师姐瞅。

“那是……黄泉泪。”左梁雨将信放在桌上,沉思片刻,终究摇了摇头。

黄泉有泪,悔之莫及。

那是一味,能救人的毒药。

服下那位药,浑身残留的生机尽数被激发而出,几日功夫,伤痛都可一抹而消。可正如夕阳余晖,好景不长,当最后半点生机和潜能被耗光后,剩下的就只有……再也无法施救的死亡。

若是服下药,之后不动刀兵,也不伤七情,如枯沉朽木一般,或许能够安然活下去,所以当年也有人以此救人;可江湖上的人,往往是服下黄泉泪,就变本加厉,用最后挣来的一点时间去拼斗挣扎。故而那不是救人的药,只不过是加速了死亡的毒罢了,还是,万无可解的毒。

除了有赴死之心的人,谁还会把余生希望,化作最后一点时间?

沉吟半晌,回信上的墨点染成一片,左梁雨抬眼看了看北面青山,山上正是鸟鸣花灿,一年最好的时节。

可青山背后,往北而去,黄河道上,秦川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评论(14)
热度(10)
© 夤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