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自山中来(下)

是温留*清和呀。

 

旧砖长廊,昏灯暗瓦,长街角落里的汤面铺子里支着一盏昏昏的油灯,星点儿大的捻子下一刻就要灭了似的。铺子前面早被烧成黑色的锅里热气翻腾着,卷着几块雪白的面疙瘩,行人来来往往,在低矮的屋子里和街道上穿梭,尽饮着这方天地中温吞的人间烟火。

人群间杂着一个高瘦的男子,雍雅的姿态,揉蓝的衫子,暗暗的光和阴影碰撞间可见他发间一点细幽簪子的微芒。

他不挑不拣,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向掌柜的道:两碗汤面,照常。

对面一个黄衫的汉子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一拍案:我说了,我要吃肉,你听见了没有?你再不让我吃肉,我就要喝血了!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尖得异于常人的牙齿。

蓝衣的男子点点头,从容道:听见的。一边拿出布擦了擦筷子,递给了对方。

 

夏夷则拽着乐无异的袖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店门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他在树下的时候,远远瞥见了这儿的一个人,就急急忙忙拉着乐无异,一路追了过来。可是追了过来之后,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他的师父是天下一等一的仙君,优雅而谦逊,不知引得多少神女倾心,他的师父高居于太华山巅,半点俗尘不沾身,像是山中冰雪里走出的人,在他下山之前,还见了师父一面。

那么如今,坐在这嘈杂的人间面汤铺子里,被热气模糊了面目的师尊,又是谁呢?

“嗨呀,”乐无异懒散地靠上来,把半个身子的都贴在夏夷则背上,手搭在他瘦瘦的肩膀上,支着自己的脑袋,“他是太华山的清和仙君啊,一千年前,他就在这儿啦。一千年前,那时候我还没到这儿呢。”

“怎……怎有可能?”夏夷则霍然回身,拍开了乐无异的手,神色已然怒极,“你在骗我。”

“我骗你吗?”乐无异耸了耸肩,笑道:“你自己心里明白的,这个清和,就是清和啊。你为何不怀疑是太华山的清和仙君来到人间游历,而要一口咬定,我在骗你?”他笑意盎然,手撑着腰,半个身子前倾过来,眸子里闪过一道锋利的暗金色。

为什么……夏夷则看了看周围对他们视若无睹的凡人,看了看这满是人间烟火气味的汤面铺子,如坠冰窟。

因为这个清和……沾满了人间的烟火,沾满了凡尘的味道,他已堕入这莽莽红尘,再难成就仙音了。

哎,乐无异摇摇头,伸出温暖的手在夏夷则的眼前抚了一抚,你再好好看一看。

黄衫的男子变成了巨大的妖兽,周围形状诡异的骨头环绕着飞动,魔气从他身上一阵阵涌出来。

“你看,我可没有骗你,这个清和,的的确确就是清和啊。”不过看样子这儿是没有办法好好说话了,乐无异颇有些惆怅,“遇见你以后走的路啊,比我以前一个月走的还要多。”他拉了拉夏夷则的袖子,两个人往汤面铺子数十米开外的矮墙上飞去。

在墙上,还能从铺子的窗户里看见清和和他身边的妖兽。

“那个?那个是温留,不过我家馋鸡一直管他叫大黄,名字这么俊,人可是一点儿也不温吞。”乐无异把背靠在矮墙后面的树杆上,还拽着一根树枝不断地摇摇晃晃。

铺子里热气太浓,隐约看见温留怒气冲冲拍着桌子,要把面碗扔出去,见清和不理他,只得笨拙地抓着碗咕噜噜喝,清和把筷子递给他,他用筷子在碗里愤怒地戳,要把碗底戳个洞的样子。

乐无异一边拿着一枚叶子慢慢嚼,一边含混不清道:“这样不也挺好嘛,比在天上当什么神仙强多了。”

夏夷则心里闪过那些零碎的画面:将要冲天而起的酒楼、早已失落的御动时间的法术、异于外界气候的小小城镇、楼里四处奔跑的精怪、还有……泛着冲天魔气的乘黄妖兽和满身俗尘的师尊。

他抬起头,天是乌蓝的,漫天的星缀在上面,近得快要掉下来。晚风吹过树枝,风里还有叶子的味道。

乐无异看着他在风里坐成一尊静静的雕像,本来清冽如水的眸子里多了化不开的疑惑,就忍不住叹气,“你的师父让你来苦叶城,难道就没有告诉你苦叶城是什么地方吗?”

夏夷则看乐无异面相,俊美又干净,清正有灵性,夜色笼着他棕色的眼睛,像是藏在黑暗处的珠子一样浮着好看的色泽。这样的人,不像是一个大奸大恶的歹徒。

可是乐无异的嘴动了动,轻飘飘地说,我觉得你的师父应该告诉你,既然他不告诉你,那么就是等着我来告诉你,苦叶城,是无妄塔的入口啊。

夏夷则伸出手,把流动的空气幻化成清澈的水,水在他的指缝里匆匆流过,冰凉的触感叫他清醒了点儿,透明的光泽在空中点出一个小小的涟漪,映着他满是疑惑的一张脸。

他自小师承太华,讲究的就是道心坚定,无欲无求。不要失去了本心,不要疑惑啊,这天上的仙人们也难以逃脱心魔的劫难,不要让心魔的种子过早种下呀。

可是如今的他却疑惑了:太华山上,冰雪一样的师尊,似乎并没有这个凡间的汤面馆子里的师尊,来得开心。

夏夷则怔怔地看着乐无异,脑中思绪万千,像是急急的鼓点捶打在布面上,轰得他心里直跳。

无妄塔,是关押重罪的地方,而天界的重罪从来都只有一个,就是……人欲。

天上的仙人们,有了凡人的欲望。

风密密地从四面涌了过来,在空中吹起了涟漪。城里的烟火一朵一朵亮起来,像漫天星河倒卷,轰轰烈烈洒满了人间。

乐无异欢快地吹了个口哨,道:开始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每逢过年啊,前十天就要开始放焰火,放十个晚上的烟火,也是好看得很。

他也不顾夏夷则在想些什么,冲他招招手,又像之前一样拽住了他,唤来了一朵银色的云,两个人落在绵软得像棉花一样的云团里,云里的水汽还没有干,把他们的头发都打得有些湿。

云越飞越高,苦叶城越来越小,从天上来,就像一片小小的叶子,明亮的街道和河流是叶子里黄色的经络,烟花一朵一朵炸开来,光亮照上了九霄。

高空的云雾,远山的岚气层层叠叠围绕,像奔涌的河水一样翻腾着,地上的亮光把高处的云气也照得亮亮的发红,他们飘荡在无垠的云海里,乘坐着一只软软的,云朵编织成的小舟。

云雾一叠一叠铺展开,将乐无异的睫毛都染上了凉凉的水珠——浅棕色的睫毛下面,是一双倒映着人间烟火的眼睛。

这时候,整个天上的星星都落在他眼睛里一样,亮得叫人惊叹。

“让我想一想,该怎么说故事……”乐无异把自己铺在云上,嘴里还叼着一根树叶。

“我在几百年前,第一次看到苦叶城的时候,就见到了清和。他说,他以前被一个魔族的妖兽救了,你也知道,即便现在妖族、精怪,都和天神们相处得很好,魔族却一直都是大忌。”乐无异皱皱眉,坐起来,“所以他就被关进苦叶城了吧,我哪儿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被关进苦叶城,到这儿的神仙都是因为欲望无法消除,变成了心魔,他自然也该有他的欲望。”

夏夷则立在云端,衣袂随风而动,灰袍广袖被风吹得鼓起,更显得他身子瘦削得像一杆干干净净长在深山里的竹子。

乐无异托着下巴,盘着腿看他后背柔软的一片黑发,水也似的铺散着,胶着着他的一双眼睛。

“你看,这只孔雀,是孔雀一族的三太子。孔雀一族在西方侍奉佛祖上千年,清心寡欲吃斋念经,子嗣也逃离不开所谓的欲望啊。”

“无妄塔早已无法打开了,关押在里面的魔族太久太久,已经和无妄塔变成一体了,就连天上的天帝,也无法再打开无妄塔来关押犯人了。所以,他们修建了这一座城池镇压那座塔。”

乐无异伸出手去,指了指下方的,一片叶子似的小小的城镇,“他们把犯罪的仙人们抽掉一魂一魄,抽掉了人欲情爱,放在这座城池里净化,可也因为这样,他们留在天上的另一半神魂,始终无法得证大道,不能说不是很大的惩罚了。”

天上的云,色重如铅,可又轻巧如风,垂落整个天幕,云下面,是一个被焰火照亮的城镇,这天地浩大,辽阔无垠,让人忽能生出一种天风海雨九州纵横的恣意。

纵意过后,竟是阑珊,就像那光灿一整晚的烟火,等它燃烧完了短短一生,又能留下点儿什么?

唯有枯灰尘埃而已。

夏夷则转回头,看了一眼乐无异。那风并不冷,云也是轻轻软软的,纠缠着他的头发。

欲望……究竟是什么呢。

神仙们也会喜欢上神仙,然后留下子嗣,相敬如宾,神仙们也会喜欢上凡人,等凡人短暂的一生过后,他们短暂的喜欢也就结束了。

那么欲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

夏夷则回过头来,他们太华山一派的心法,从来讲究心如止水,可是这个晚上,他站在云端上,看见乐无异亮如星辰的眼睛的时候,顿时觉得……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发芽了。

犯了重罪的神仙们,被斩去了欲望和记忆,那一魂一魄,在这和凡间一样的城镇里发芽、长大,然后慢慢改变了这座城池。

这是一座充斥着仙人们欲望和俗念的城池,所以,所以他进入这个城镇的时候,也觉得,这是一座人间的城池吧。

这些遗落在牢笼里的欲望,终究和天上的神仙们,走出了两条不同的路来。

天上的司花神女,在酒楼里做一个抱着白猫的老板娘;孔雀明王的后嗣,在酒楼里和他的情人念诗,河神在画舫边摇着小船,采着莲子,不知道在等谁。

天神想要把他们的欲望在牢笼里洗刷干净,可是他们的欲望长大了,长成了另一个人。

他们变成了欲念缠身的“人”。

 

第二日,夏夷则提出要走,他得回太华山,去见一见师尊。

不仅仅是因为看到的另一个师尊,更是因为,他的心变乱了。

“永远”,他们修行,或许是为了永远活下去,或许是为了看永恒的大道,又或许只是为了纯粹的活。

可是,“夏公子,如果不快乐的话,‘永远’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抱着白猫的老板娘,跟在乐无异后面碎碎地走,临了,还送了夏夷则一句话。

乐无异漫不经心挥挥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总之我是会永远在这儿的,你如果想不明白什么事儿,或是相见什么人,都能来我这儿看一看,看看他们在天上的选择,再看看他们在人间的选择。

被青苔沾染得润润的墙壁围成一道窄窄的甬道,夏夷则看了看城外的天气,天色昏黄,地上满是积雪。

乐无异摊摊手。

回酒楼的时候,苦叶树下站着一个白袍人,温润的眼睛,衣服上似乎泛着濡濡绿意。

乐无异低了低头,喊了一声师父。

“‘永远’?”谢衣浅浅地笑,“你和我,谁都不知道这座城,还能活多久。”

乐无异点了点头,“所以我得让他以为,以为我永远都在这儿呀。他是要做仙人的人,仙人是不会回来的。”

这座城池,覆压在无妄塔上,它倒了,无妄塔也就倒了,无妄塔倒了,早已和塔牵连成一体的魔也要消散了。

所以师父是永远不会让这座城池消失的。

他从有了意识的第一天开始,就看见师父在一天天加固这座城池,一天天把无妄塔里的人关押得更牢一些。

他曾经问过师父,塔里的人,究竟是谁,他的师父也不过笑了一笑而已。

他们一个在无妄塔里,一个在苦叶城里;一个被关押在无妄塔中,用不得出,一个日日夜夜守护着无妄塔的入口,维护着苦叶城的千载万载。可是,苦叶城的欲望太多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只装欲望的碗,什么时候才会满。

所以他想,师父一定也是一个所谓的罪人,如果不是罪人,怎么会有这样痛苦的刑罚呢?

 

夏夷则踩在雪地里,城外真是冷得让人发抖,风又干,吹得他眼睛都疼,乐无异又骗他,本来就一直在骗他。这座牢笼,怎么可能会有天帝钦定的城隍呢?

不过是由于城里的欲念太过旺盛,滋养出来的一个小小的城妖罢了。

如果城不在了,城妖也不会在了。

夏夷则摇摇头,脑海中浮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这座牢笼怎么可能消失呢,这可是关押了无数神仙的地方啊。

 

苦叶城的新年,家家户户门口都要缀上一串碧绿的树叶的。

乐无异一家一家闲逛的时候,城门打开了。

夏夷则穿着灰色的道袍,站在老旧的城门下,衣服上还覆着一层薄雪。

乐无异愣了愣,看见夏夷则提起手中的灯笼。那是一个木头的架子,中间嵌着一枚浅蓝色的琉璃珠。

老板娘嗤笑了一声,摇摇乐无异,“我说近日哪儿来这么多生人,却原来不是生人。”

夏夷则没有回太华山,走到半路的时候,雪太大了。

可能是雪太大了,路不太好走吧。

乐无异揉揉头发,一把将手里的馋鸡扔到了背后,问:你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还要回来问一问吗?

夏夷则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应该回来看你 一眼。”

乐无异眯了眯眼睛,“看一眼?”把“一”字念得格外的重。

夏夷则就扭过头去,看周围的花灯。

老板娘笑得弯下腰,不停用手褥怀里的猫,笑够了,才慢悠悠道:“少爷,谢先生说了,上次你们在酒楼里没有吃好,今日他就下厨,请你吃一顿饭。”

乐无异脸色变了三变,却看见谢衣穿着一身白色袍子,从青石巷里走了出来。

谢衣向夏夷则点了点头,道:“上次酒楼中,我见阁下剑法,也很是不俗。不如一道来吧。”

乐无异一把扯过夏夷则,疯狂地往人群里钻,只留下了半截声音:“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啊!”

苦叶城的城门嘎吱一声关上了,把风雪都关在了门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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