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唐真)江上笛 (6)

唐笑之从小就转遍了巴蜀的每个角落。

双月湾皎皎霜晨,凌云壁浩浩山风,云来镇曼曼轻烟,碎星楼绵绵清华。

在他十岁那一年,从卧龙谷偷偷溜出去,走了两天两夜,走到双月湾。

那时候的天乌压压、黑漆漆。镇子里灯火闪烁,酒楼上欢笙曼舞,他抱着膝盖,一个人坐在墙角。沽酒的老人点了盏昏暗的马灯,挂在木桩上,风吹得那盏灯明明暗暗,下一刻就要熄了似的。

老人家给他打一壶水,说,谁家的孩子,半夜一个人在外边。又说,犯错了,也要回家。不会有人骂你的。

十年后,他站在满目风雨里,在淼淼春雨笼罩下,愈发显得远处青山含黛,身畔江水如烟。

寒风起,飞鸟散。

沈南风衣袂飞舞,倏然扑出,直奔唐笑之。

唐笑之手足剧颤,忽然咬牙一笑,斜插在腰侧的扇子凌然脱出。四周的唐家暗器带着刺骨寒光,漫天飞花流星般射向破碎酒棚中的两人。

沈南风近不得他的身——以身法诡谲见长的唐家功夫,如果这么容易能让他人黏上,倒是一个笑话。

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沈南风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看了看唐笑之,人已向右侧的唐家人马冲了过去。

衣衫鼓舞,剑光隐于其中,雨水触及他的剑锋就飞花碎玉般四散而去,击在他剑匣上的暗器锵然飞起,冲破雨网。紧接着,无数暗器跟着飞来,如银蛇乱舞,裹挟着雨丝劈头盖脸而来。

沈南风飘然若仙,于刀光剑影中踏风而行。

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后背一道危险的寒意,紧紧盯着自己心口。

唐笑之的扇子呜呜作响,在风中旋转飞行,携起一股凌厉异常的气旋,直往真武后背击去。

沈南风心中一紧,陡然揪心,扇子还未击中他,可从心房裂开的疼痛往周身四散而去,惊得他几乎从空中跌落。当下一个转身,背门整个儿露在唐门的暗器中,堪堪避过那把扇子。

黑色的扇子在他脖子上划过一道血痕,右手剑碰撞着铁扇,左剑辗转卷舞,只听一片惊呼,右侧的唐家子弟已经连人带马被掀翻几个。

他一击得手,人又飞了回来,几枚暗器扎在后肩,血气在雨水里泛着浅甜。

却见光芒飞舞,剑意纵横,呛然一声,一道白光闪电般劈入万倾无边雨幕,水浪沿着剑身激荡而起,冲得剑身猛颤。

光芒纵横数十米,破空而去,打得周边几个人纷纷坠马,一时人惊马乱。

唐笑之见那剑光如虹,撕天裂地,才堪堪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卧龙谷里重伤不起的他,月下双桥藏锋隐锐的他,和今日终于——长天一刺的他。

他心中一惊,不是是喜是悲,双手十指一动,傀儡悄然现身在修罗场里。

沈南风站在酒棚的木桩边,嘴角隐隐噙着点血。黑袍下的白衣被雨水染得血迹斑驳。

唐笑之习惯性地摩挲着手指,手甲摩擦发出悉索的声音。

他的手腕抖了一抖,扇子脱手飞出,刹那间,狂风卷舞,雷霆万钧。

他们之间隔着十步远。

永远走不完的十步。

沈南风一声轻喝,人已平地跃起。无数枚暗器在风雨中粲然生光,在他起身的一瞬间,钉在了木桩底部。

紫色的灿光在水珠中聚合为带,唐笑之的精铁钢勾已然缠绕上来。光芒隐隐,奔转不息,把沈南风越缠越紧。

下一刻,傀儡娃娃和暗器接连而至。

沈南风体内真气不继,此时手脚受束,后背星芒如雨,面前杀机如沸。当下心念如月,强行运转,瞬间真气如潮,光灿如圆月,不仅将那傀儡丝挣脱,更紧紧粘住无数飞光。

真武离渊,柔韧无匹,真气如水,旋转奔流,化作一团水月似的光气。

可离渊过后,一人之力,又怎可能挡得下唐家的人马。

沈南风抿了抿嘴,体内真气逆向旋转,冲得他心脉激荡,几乎站不稳。

剑光从手心爆起,他忽地脱开离渊范围,把自己整个人暴露在外。雪亮的剑往木桩上劈去,烟石炸裂,木桩轰隆倒地,包围圈中的几个唐家子弟,见巨大的木头往身上砸来,纷纷躲避,使得本来很圆的包围裂开一个缺口。

沈南风长袖一舞,踩着木桩急电般劲射而出。

他把自己全盘暴露在外,唐笑之的扇子未及收回,在他后背撕开一道骇人的伤口。

与唐笑之侧身而过的一瞬间,沈南风动了动嘴。

他说,抱歉。

话音未落,人已从缺口中脱出,往双月湾边茫茫江水中坠去。

水草蒌蒿和苇叶,密密麻麻长了一大片。

水中急速划来一道莲舟,沈南风整个儿砸在船上,后背蓦然与坚硬的木板撞击,一口血顿时喷出来。

划船的粉衣女子惊呼出声,用力把眼泪憋回去。

唐笑之背手站在高岸上,看浩渺烟波里翻腾的雨水,那道小小的船,划风破浪,带着白色的水花远去了。

周围人马喧喧嚷嚷,他浑身透湿,慢慢蹲下身子捡起那把伞。

一把白色的纸伞,上面浅浅勾勒出几只墨竹。

他拿着那把伞,任雨水冲刷着头发,敲击着脊背,点漆般的眸子里泛着奇异的黑,如幽深古井,不可见底。

沈南风撞到船上的那一刻,就落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开始做一个漫长又琐碎的梦。

梦中,天昏地暗,冰雪飞舞。是襄州难得一见的雪。

真武殿里,焚香熏熏,火炉熊熊。他母亲牵着手,跪在师尊面前。

师尊说,这孩子心性、根骨无一不好,然以无心入道,终非正途。

他年轻的母亲擦拭着眼角泪花,说:求道长救他,纵然断情绝欲又如何,不成大道又如何,只求他能平安长大。

张梦白抚着雪白的胡子,说,小小年纪,无喜无悲,无心无欲,已是莫大的遗憾。即便长大,也未尝是幸事。

母亲晶润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一丝犹豫,一丝果决,咬牙道:“真武不救他,他也难活。既如此,倒不如由我亲手送他上路。”

他眨了眨眼,看母亲柔白细嫩的双手掐住自己脖子,脑中一片茫然。

忽而又明白,母亲要杀了自己。三分的恐慌、三分的伤心、三分的震惊和一分的不解交织杂乱冲上脑门,复杂激烈的情感从心底迸发,像一只大手抓住了心脏,然后用力撕开。疼痛像攀枝错节的老树根,从血管遍布到身体每个地方。血从嘴里喷出来的时候,母亲像被烫伤一般,脸色苍白地松开了手,拼命想要捂住那些血,把它堵回去。

耳边的声音和景象都慢慢模糊,只隐约听见师尊长叹一声,说:从此,他就是我真武弟子了。

画面暗下去,他独自一人在真武殿中,每日上香、读书、习武,时间久了,连悲欢喜乐都忘记了是什么模样。

师尊说,以汝之无心,窥万物有灵;大道如水,照化三千。

在人生的第二十一个年头,他终于想要下山。

师尊说,真武弟子,皆可入世修行,唯独你。

他朝师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水至善,渡万物而化己。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儡儡兮,盖为命所系,不敢有一怒、一喜、一悲、一惊。心如死水,何以登大道?虽说出世,然不了心性,自心已迷,云何可出?愿此去红尘,以心寻道,以身证道,纵死无悔。

真武殿中的火烛滴着蜡泪,画面轻轻一跳,他站在求签台上,给自己摇一只签。

真武的习惯,弟子下山之前,都要给自己求一只签。

小小的木牌啪一声,轻轻落在桌上。他捡起一看,老旧的墨色,写着“遇水则止”四个字。

师尊说:你若下山,一年为期,若逾期不归……你与真武的缘分,就到头吧。

于是他慢慢往山下走,笑师兄骑着马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他下山,又惊又喜,说:“师尊可终于放你下山了。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讨教武功。”

他看着师兄骑着马,在蜿蜒连绵的山路上掀起飞尘一片,说:好,待我回来,再和师兄请教。

尘土飞扬中,他看见唐笑之坐在雪白的一匹马上,冲着他笑,说:道长,我相信你呀。

道长,我相信你呀。

他逆着光,细碎的心思都散落在马蹄尽头的尘埃里。

“你信我,不后悔吗?”

唐笑之歪着头,笑嘻嘻说:“道长,我当然后悔呀。”

复而剑影一闪,在沽酒人的尸身边,他分明看见唐笑之眼中的震惊、无奈与一分不可置信。

沈南风的心忽然跳了一跳,又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悲又喜,又不是悲,也不是喜,所有的情感交织缠绕在一起,像刀尖刺入背心,雷霆一劈。

从心里裂开的疼把他惊醒了,他躺在床上,用力把嘴里的血咽下去。床前粉衣服的姑娘抽抽搭搭哭得正凶,见他醒了,泪水没收住,就抽噎着说:“道长,白姑娘也太狠了,只不过上次失手罢了,就叫你去拦唐家那么多人,如今伤得这么重,要怎么办才好。”

沈南风摸了摸她的脑袋,披上衣服坐起来,仔细瞧着她,咳了一声,问:“小七,你想不想回天香?”

那姑娘猛地摇头,张惶道:“道长,我不要走,你不要赶我走,我如今是青龙会的人,再也无法回去的。”

沈南风定定看着她,想起唐笑之对他说,道长,帮她一次,焉知不是推了她一把。

他扬了扬头,淡淡地说:“我若不亲自出手救你,你也不会跟我回来,也不会入了青龙会。”

他的心脏一阵收缩,耳边又是唐笑之的声音:道长,虽身在红尘,却不识人心啊。

是啊,他想,他当真是不懂。

小七的眼泪滚珠似的往下流,说,道长,我是自己要跟着回来的,道长,你不要动气啊,千万不要生气好不好,道长。

沈南风摇了摇头,半披着衣服往外走,小七跟着冲出去,却扶着门栏,绞紧了衣服。

“道长,你答应我的,道长,你说过的啊,你说你不知道什么是心,你说你会好好活的。”

沈南风面带微笑,半晌道:“可是……我现在,似乎知道了一点儿。”

黄昏下的柳梢带着半轮残月,沈南风卷一片地上的青叶,呜呜吹了几声。

树上倒挂下一个黑衣人,沉声问道:“沈南风,你好大的胆子,杀了老十三?你知不知道,老十三花了多大力气才安插进巴蜀?”

沈南风耐心听完了他的话,舔了舔嘴,觉得这草还是有些发涩,随手往水里一抛,浅浅道:“告诉白云轩姑娘,如若再派人盯着我,来一个,杀一个。”

说罢一笑,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就像在说花多红,草多绿一样,清清淡淡的。

黑衣人背后没来由炸起一层汗,几个跳跃,就消失在了远处。

酉时三刻

巴蜀凌云壁

唐笑之骑着他那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马,翻来覆去看手里那枚小小的太极。

“小白小白,你说,咱们往哪里走?”

小白停住了脚,不安地叫了几声。

唐笑之抬头,看眼前几米开外的唐青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色彩,“师兄,门主这么着急,就让你带我回去?”

唐青枫在春日还带点寒气的晚风里摇摇扇子,眨眨眼睛,说:“奶奶叫我抓你回去,老爹叫我睁只眼闭只眼,我也是很难做的呀。”

“那么师兄打算……怎么做?”

唐青枫想了想,“只想问你一句,往哪儿去,去了又如何?”

唐笑之顺了顺小白的毛,像在说什么风流轶事般,声音柔亮温和,带着些微倦意,“总想去问一问,总要有个缘由。不然,对不住我自个儿的心。”

他驾着马,在巴蜀的月色里疾驰而去,留一个清越的背影。

唐青枫负手立于风中,喃喃道:“心之一字,终是难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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