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唐真)江上笛 (三)

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数不清,远处的山一层层像被染了厚重的墨,从这个角度往南看,唐家的楼高高伫立在这个天地间,像站了千年百年,并且永远也不会坍塌一样。

他知道,唐家的屋子高得看不到头,唐家的院子长得走不尽,那高而阔、深而远的建筑,那些面容精致的傀儡木偶,华丽珍贵的珊瑚珍珠,都在告诉整个武林,这儿是唐家,更是恢弘。

谁的声音嗡嗡响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看过来,问:你的血是唐门的血,你的骨头是唐门的骨头,你的心,在哪儿呢。

于是这巴蜀有名的浪荡公子在梦中顿时惊醒。

眼前是夜晚的巴山,山高了,人离天就好像很近。他坐在山顶一处石台前,头上连片瓦也没有,月亮圆圆满满的,清辉照满了整个天地。

石桌上安安静静放着一台黑色的琴,他伸手在琴上按了按,随意挑动了几根弦,脸上笑意愈浓,“既然到了,为何不叫醒我?让重伤未愈的客人在荒山中等这么久,倒叫我失礼了。”他一边说,一边拂了拂衣袖,站起冲身后抱了个拳,“在下唐笑之,还未请教?”

真武自树影中缓步走出,道袍宽袖,头上的冠带翩飞,摩擦出一点儿细微的声响。

此时月上柳梢头,山顶、树边流云纤纤,浅浅蒙在空茫的天上。月色是浅的,落在他的衣袖上,把那振翅的鹤衬得翩然如仙。衣服宽敞得很,罩在他身上,像一根俊挺的竹子上落了温柔的云。

他甩了甩拂尘,带起一阵风,风里满是水墨色的清寂,伸手可得。

“不曾谢过少侠相救之恩,未料到惊扰了阁下,实是不该。”他后退一步,一手持于胸前,行了个礼,“贫道真武沈南风。”

“哈,”唐笑之摆摆手,“我这人荒唐惯了,难得做一次好事,并不想惹祸上身。阁下这个时候来找我致谢,我倒有些惶恐。”

沈南风瞧了一眼他,站直了身子,眼神清亮如刀锋,他淡淡吐了一个字:信。

唐笑之愣怔了一下,“信?什么信?”他也看了看沈南风,那眼神温和又亲切,像天上温柔的月亮。

温柔之后,就是肃杀。

沈南风拔剑突起,那剑法不似太白的飘逸潇洒,也没有天香的细腻缠绵,剑气过处,山岳浩荡,云海茫茫。

唐笑之也不躲,见那剑气在他面前一尺处停下,微微躬了躬身,接下了这个警告。

沈南风收剑,转身,踏着一地清萧月色往山下走,“阁下救我一次,是为因,阁下取我的信,是为果。因果循环,我不与阁下动手。可这信,却也不是这么好拿的。江湖险恶,还望珍重,今次一别,有缘再见。”

唐笑之半倚在树上,看他渐行渐远,忽地朗声道:“可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南风?”

沈南风的脚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唐笑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心道这个道士很有些意思,救了他一次,非得用自己的方式还了这个情。可惜他唐笑之,从来只怕自己身上的红尘俗气太少了些,更不怕惹上麻烦。

他从袖口抽出一张染满了血的信,手一扬,把纸震碎成雪花片儿,飘飘零零。

他最怕的事情是寂寞,如果每一天都那么长,那么周而复始,他简直要不知道自己那么长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可惜他时常会觉得寂寞,哪怕他用尽了一切法子去追求刺激,世上的无趣总是那么多——歌舞楼的红灯笼,春庭院的酒水,巴山翠海的夜景,也无法填补他心中的空洞。

 

唐青容是在三天后找到唐笑之的。

她见到唐笑之的时候,一向会比平常更严肃点儿。于是唐笑之想了想最近做的事,觉得自己很安分,就摸了摸鼻子,“师姐,是要请我饮酒吗?”

唐青容本来就黑的脸更是沉了三分,扇影如飞,直指唐笑之眉心。唐笑之拍桌而起,急退,从门中一跃而出。

扇上的尖刺近在咫尺,唐笑之再退,直到退无可退。于是从背后轻轻拿起了自己的扇子。

钢骨相交,他连退几步,笑吟吟道:我一向不是师姐的对手。

唐青容怒道:如此不知上进,还不把你手上的酒放下!

朋友相会总会用酒来招呼对方,可惜他和唐青容算不上朋友,唐青容对他更是有三分的成见。

“三天前,你去过卧龙谷。”

“我每日都在这巴蜀闲逛,去过卧龙谷是肯定的,可我却不记得何去过,也许昨天去过,也许明天也要去。师姐为难人了。”

唐青容一把摔出三寸长的暗器,上面沾着的血早已枯了,“这是外门的人从卧龙谷的竹子上拔下来的东西,别人不认识你的东西,是觉得我也不认识?你好大的胆子,江南霹雳堂也去招惹?”

唐笑之暗暗叹了一口气,也来不及怪沈南风的炸药叫他来不及善后,只能垂了手,走进门内,思前想后也不知说什么,就顾左右而言他道:江南霹雳堂早就销声匿迹,师姐不必如此惊慌。再者说,那也不是我的东西,再再者说,唐家也不是没有火石暗器,再……

唐青容几乎要一扇子敲破他的脑袋,沉声道:三日前,父亲收到的密信,让这批暗器武器改道而行,和你有没有联系?

唐笑之一口水呛了出来,“师姐今天忽然如此高看我,倒叫我受宠若惊,可惜我这人一等一的怕麻烦,师姐也是知道的。”

唐青容冷哼一声,临了丢给他一句话,说父亲让他去护送这一次的暗器。

这真是天大的麻烦了,唐笑之往椅子上一躺,眼睛却眯了起来,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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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是好字,只是……意难平。”执卷的手骨节分明,声音清冷朗正。

“哦?”白衣人浅笑沉吟,提了提笔又放下,“你倒说说,何意难平?”

黑色道袍下的手细细卷起那幅字,轻放在书画架上,“天下无英雄,山河皆寂寞。”

白衣人嘴角一动,又恢复了往常闲散的样子,随口问道:“沈道长,你入世修道三个月,可捡得两三点凡心?”

沈南风苍白的手指点了点柜子,摇头道:“世上苦乐悲欢,皆有因果。我身在红尘,却不知何处更可觅红尘。”

白衣人长笑一声,痛饮一杯,“这话妙极,人说公子羽一世英豪,想来他也不知何处寻英雄。”

门外杏花飘飞,花下燕子双飞,沈南风走上前,捡了朵落下的花,不知怎地,想到了卧龙谷青竹丛里,落花如雨。

他站在树下看花,唐笑之在楼里看花。

美人如花,美酒浓醇,醉与不醉都动人。

酒像带了蜜糖似的,粘得他眼睛睁不开,姑娘们穿着粉色的衣裳,跳着软软的舞,脸上胭脂如红霞,远眉如黛山。

唐笑之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一双眼睛,要亮一些的,干净一些的。清清朗朗如秋水,干干净净像冷月。

姑娘吃吃一笑,低下头给他斟酒,白腻胸膛上泛起了红色。

屋内的熏香暖风挤得窗户上的薄纱都飞了出去。

一道静悄悄的寒光。

也是冷冷的寒光。

唐笑之叹了一口气,伸出细长的手指——他的手很好看,又直又细,指甲永远被修剪得整齐赶紧——接住了从窗户外面飞来的暗器。

“在唐门面前用暗器,这个主意傻透了。”他挥了挥手,让不知状况的姑娘们和小厮退下,顺手在桌上摆了一个杯子,用茶水浇了一遍,“道长,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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