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乐夏】我自山中来 (中)

苦叶城南边的酒楼被笼在浓密的树荫下,矮矮的两层楼,斜斜飞出的檐角,四周的窗上都挂着青竹子编织起来的垂帘,映着楼里通亮的灯光,整座酒楼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竹子编成的青色灯笼,轻飘飘立在地上。

酒楼的老板娘眼睛里像是含了阳春三月的桃花,娇媚又多情,她倚着柱子,怀里抱着白色的猫,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话,“这苦叶城可是好多年没有来过生人了,还是让少爷亲自招待的生人,天上的神仙呢,多稀罕。”

她口中的两个人,正坐在酒楼最南边的角落里,掀开细细的帘子往外看。从楼上看过去,那喧嚣的街市和河道就像是飘在这座城池里晶亮的缎带,人们的笑声浮在这片灯光上,与远处漆黑沉睡的原野格格不入。

“失敬失敬,实在没有想到太华山的弟子会来我这种偏远的地方。”乐无异嘴中虽然说着抱歉,可是那闲散地托着腮半幅身子都趴在桌上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半点儿抱歉的样子。

太华山是天下修道一等一的所在,仙人们的子嗣或者族人也不能轻易进得去。那儿常年积雪,仙音缭绕,如今更有闻名三界的清和仙君坐镇,传闻那位清和仙君,历经了千灾百劫方修成正果,为人清正端和,道行震古烁今。

夏夷则微微蹙了眉,“太华山弟子众多,在下从未在三界行走过,阁下不必敬我。”

他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食指就竖在了他眼睛前一寸的地方。再前进一点儿,几乎就要触碰到他的睫毛,事实上那根手指也的确往前晃了晃,在他的睫毛上轻轻一碰,像是被风吹下的雪花掉在睫毛上的触感。

夏夷则的眼睛忍不住眨了眨,看见手指背后笑得一脸正气的乐无异,忍不住要发怒。

他师承清和仙君,脾性也有些像他的那位师傅,一向是不苟言笑的。

“别生气别生气,我不过开一个玩笑,但是夷则你,却一直没有和我说实话啊。”

夏夷则脸色一沉,只见乐无异懒洋洋收回手,抱着胸,靠在椅背上,似乎对方刚才真的只是开了一个玩笑,心头的怒火不由更盛,轻喝道:“阁下作为本地的城隍,就任由治下精怪横行?”

他一拍桌案,手中银光一闪,一根银色飞剑不知何处而来,在头顶盘旋三周,散发出阵阵流水似的灵气明光,四周的食客们猛地惊叫出来,纷纷四散而去,一时间,那银光爆射,剑芒乍分为三朵,如月光流泻,笼罩了整座酒楼。

酒客们身形慢慢扭曲变化,那白面书生原来是个竹鼠,那锦衣公子却是个孔雀,那位眉目含情的老板娘是个桃花妖,酒楼中各种精怪四处蹦跳,法力高深些的,尚且能勉励支撑,法力低微的,就只能盲目乱窜。

乐无异也是吃了一惊,他惊的却不是这个——在夏夷则起鞘时,他就已经伸手欲拦,可对方剑术明显比他高深,就连他,也不由被剑气逼退了三分。

从外边看这座酒楼,青绿色的竹子架构,竹帘被剑气激得飘荡起来,水光似的剑气充溢着快要漫出来,像是一个泛着银光的浅碧色大灯笼,似乎下一刻就要飞到空中去了。

事实上,这座酒楼真的轻轻抖了一下,人们脚下不稳,觉得大地在摇晃,好似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行船一般,乐无异心中大喊不妙,不顾夏夷则挣扎,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扯开帘子就拉着人直接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

夏夷则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天旋地转,夜晚的风连带着乐无异的声音刮过他的耳朵——“师父,这次真的不是我!回来再和您和太师父赔罪。”

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两个人就落在了地上。

乐无异拉着夏夷则往夜市上跑,高檐上缀着无数红色的灯笼,人潮涌动着,像浪花一般挤压着他们。吹糖人的捏面人的舞花灯的,算命的吹锣的说书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夏夷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跑,心里茫茫然,但是拽着他的手是滚烫的——比太华山的冰雪烫,比明珠海的海水烫。

人潮的缝隙中,他回头看了看,酒楼晃动了三下,忽地平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像在三刻钟前那样,喝酒,谈笑,酒楼的老板娘还抱着她的白猫,靠着门柱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锦衣公子桌上的烧鸡才吃了一条腿。

那是真真切切的三刻钟之前,除了……少了他们两个人。

夏夷则心头一震,猛地站在了人浪中。

乐无异疑惑地转头看了看他。夏夷则摇了摇头,烟晶色的眼睛里有火焰跳动,“那是,一瞬千年的法术。”周围的人们欢笑着,周围的灯光也光灿着,街边的河水也自顾自流动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

乐无异笑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个人就被汹涌的人潮冲散了。

夏夷则从小就不爱凑热闹,小时候在明珠海,因为没有父母在身侧,就很少去仙人和精怪们开的集市,在太华山,那是一个修道的地方,热闹就更加少了。这样的凡间的夜市,他是从来没有逛过的,因此也很不习惯。没有了乐无异牵着他,就任由人潮把他从南拥到西,再从西拥到北,终于在一处小小的角落里停了下来。

他站在一棵不高的苦叶树下,树枝上挂着红色的福纸,没有什么灯笼,只能借点儿远处的灯光。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去哪儿,下意识地就想要找乐无异。刚走出第一步,就愣住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行走,一个人修道,一个人斩妖除魔,一个人四海为家。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灯火煌煌的地方,想要找一个人。

他的师尊让他来苦叶城找一个机缘,他还没有找到机缘,就已经迷路了。

他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远处欢乐的人群,想了想,盘膝坐下,拿起了自己的琉璃灯。

那盏琉璃灯在满树的福纸下,散发着莹润的蓝光,把他的脸也照得亮亮的,把脸上冷峻的线条都温柔了几分。

他用手指顶着那盏灯,不由想到小时候,明珠海海底,他时常一个人坐在没人的角落里,捧着那盏灯,也不会有人来寻他,游过的鱼远远地就被他身上的灵气吓跑了。

“嚯,这么出神,想什么呢。”树上忽地垂下来一个人脸,乐无异倒吊在树上,头刚好垂在夏夷则脸前。

夏夷则被从神游中拉回思绪,看见眼前一大张人脸,吓了一跳,手里的灯下意识就拍到对方脸上去了。

乐无异脸上肿了一块。

他翻了个身,从树上跳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神色很是受伤,夏夷则咳了一声,也不做声,别过脸去,假装自己在看灯。

“这么多人,要找你还挺不容易的,”乐无异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锉刀,细细地雕一块木头,“好在我是城隍,神念一动,就看清了这儿有多少人。但是也很费力啊,人这么多,你也不抓紧我的手。”他絮絮叨叨,很能讲话,听得夏夷则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你也不要怪我带你乱跑,我是怕师父揍你……恩,也怕他揍我,白天的师父是不会揍人啦但是晚上的师父很凶很凶,说不定把你的原型都打出来就不好看了。再说了,在别人家里做客,哪儿有吃着吃着把剑拿出来的道理。而且你的剑气,把地上的阵法都催动了,啊没错没错,只要受到一点儿影响,地上的阵法就会催动,但是这次真的不是我,可是师父一定会觉得是我。那我替你背了这个锅,你得要谢谢我。”

夏夷则听了他这一顿停也不停的一箩筐的话,一时觉得也的确有些不好意思,倒忘记了酒楼的精怪有些太多了这件事。

“唔……也是应该……”应该谢谢他……吧。

“当然得谢谢我!从此以后,你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本来神仙里见得多的都是谦逊有礼,一个个仿若从君子国出来的,一是没什么心欲,二是害怕欠了因果,哪儿见过这样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和别人讨要人情的。

乐无异挠了挠头,想了想,“反正也要白天等白天的师父出来才能回去了,就在这儿坐一晚上吧。”他一边说一边刻着手上的木头,时不时给夏夷则看一眼。

夏夷则没有见过有仙人会做木工的,看得津津有味,等到最后乐无异刻了一个木头灯笼架子出来,递给了他,笑盈盈道:“你看这个,你把你的琉璃珠子装进去,就真的是一盏灯笼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灯笼,中间被挖空了,刚好留下一个珠子的大小,旁边有机壳,把琉璃珠子放进去,扭起来,珠子就不会四处晃动。上面还留了一截木头的手柄,可以用手提着。

乐无异拍拍身子做起来,道:“送给你啦。”

 

远处山峦层叠,不知何处的洞府里,一个黑衣窄袍的男人睁开了眼睛,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又把城里的机关枢纽给惊动了,这跳脱的性子,百多年也改不掉。

他眼下两点红泪如血,眉目清楚分明,眼神清亮如刀,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阿夜,没事吧?”

没有回应,只有夜风吹过重重巨大的苦叶树,树叶轻柔地摇动着,像情人的低语。

他闭着眼睛,似乎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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