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云起

*有一丢丢丢的乐夏*

 

云停,云起,满地江湖。

 

初雪的天气,和以往差不多。凌天阁上好风景,在窗边掀开帘子,就可看见红云散落在天边,无数重宫阙此起彼伏。

乐无异说,下雪的时候,适合喝点酒。

凌烟阁的酒不醉人,更适合喝一喝心情。他在这儿端了一年的盘子,偶尔会想到当年。

当年原野里星光烨烨,雪山脚下溪水滂滂,有人持一把亮如银练的剑,踏云踩月而来,真是旷古未有的傲骨,平生仅见的风华。

那时候他不过才十七岁,最年轻的时候,也最适合看一看这江湖的时候。

天高地广,无所不能,心怀傲气,从来都是用来少年心情的。

还有什么……红鸾,交游,友情和道义。

可如今他想,有的时候,有些人,一直都在一个人走自己的路。这天地辽阔又宽广,不止有春夏秋冬,冷暖悲喜,不止有江南梅子雨,塞北荒原雪。

还有月亮。

在那片白色的雪原上,从来不缺少仗剑前往的年轻剑客。他们带着豪情,说,要杀了魔宫的主人,以此扬名天下。

那片雪原叫做漳原,溪水叫做漳河,山上有雪狼雪狐,皮子值钱,环境恶劣,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去打猎。

一种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流月,漳河以北数百里,那儿的人面容俊美,性格残暴,以冰为席,以雪为盖,以血肉为食。

不过没有人亲眼见过。

前朝有人从雪山中疯颠颠地跑出来,四处宣言说,那儿的木头会唱歌,石头会杀人,一冰一雪皆为利刃,有如修罗地狱;然而那儿有四时不灭之花,有不冻之泉,鸟鸣花灿,宛若神仙国度。

那时候,他手上还有一朵娇艳的花,不枯不谢,凌风傲雪。

直到十年前,谢衣和魔宫大祭司沈夜在漳原上生死决裂,剑光划过长空,破开千年的坚冰,那一刻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酒楼中的人喝酒喝到尽兴,说,谢衣才是大侠。敢为了天下,叛出师门。

乐无异笑了笑,听见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黑衣人说,哪里是什么大侠。善恶一瞬间,又哪里有什么人是要死的。

“那沈夜呢。”人们就问道。

那黑衣人对面的另一个披着厚厚斗篷的男子端起酒杯,略一沉吟,悠悠道:“他……自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如若当时不除去,只会贻害武林。”

人们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不再追究刚刚的问题,是以并没有人留意到那黑衣人在桌下攥紧的手。

风夹着雪,猛地推开了门帘,人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乐无异往炉子里多加了几块炭,说,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一些。

他收拾碗筷,上酒端菜。

三年前他在雪地里藏了一晚上,看见一个黑袍的人,从山腰处驾风而来。

他以为沈夜死了的。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他还看到了谢衣,他还看见谢衣恭恭敬敬行礼。

他忍不住,想要说,你是谢衣呀,谢衣总是一个好人,所以谢衣不能做这种事的。

“我不是为了别人。”谢衣说。

沈夜哂然一笑,道:“我是屠戮武林的魔头,你若是为了这个天下。”他顿了顿,又说,“在中原武林做你的大侠。何必回来。”

谢衣目光灼灼看着他,说,“阿夜曾经说过,若我忘了,会以这冰雪孤月为我引魂。”

“可如今我未曾忘记,所以我回来了。”

哪怕踏破这一整片冰原雪,,他终究是要回来的。

谢衣初到国都的时候,一把剔透粲然的唐刀用得极好,舞姬们鲜红的罗裙尚未系上绸带,也要推开雕满了花鸟的窗子探出身来看一看这是怎么样清越的一个人。

白马银鞍,名满天下,从冰冷荒凉的塞北到繁盛热闹的国都,他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

这儿当真是暖和,有踩着无数重黄沙远道而来的祖母绿和红宝石,有兰那泰上奉的载满鲜花的巨象,异域的香料和双色瞳孔的猫,宫门内外的佛经嚷嚷。

他什么都不记得,脑海中却一直若有若无浮现着一个声音:你是一个好人,一个杀了魔宫大祭司的人。

三月的尘埃带着花香,纷纷扬扬散落在使臣狂奔的马车后面。他站在黄昏里,忽然觉得,这天大地大,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失落了记忆的旅人。

 

乐无异第一次见到谢衣的时候,在自家院门外的花架下,四月的阳光很好,越发显得谢衣眼波温柔如桃花。

那年乐无异才八岁,就已经听说了谢衣的名声——更多的是来自于他母亲的口中,那些大野豪雄,那个乱世求生的年代,那些刀光剑影,挥斥方遒的人生。

而谢衣呢,谢衣是一个出身于流月,斩杀了流月大祭司沈夜,解救了整个流月城无辜百姓的人。

谢衣做了他几年的老师,大多数时候,那位自小修道的三皇子和他一起在暖阁里读书习武。

他坐在那位三皇子后面,看他满头黑发在琉璃香风间沉静如冰池。

实在应该是惬意的年少时光,谢衣也一度觉得,脑海中的声音慢慢淡去。

可是有些东西,哪怕不是阳春三月,一旦到了心里,也会潜伏、扎根,发芽,至死方休。

到了国都的第四个年头的时候,他几乎是被所有的贵家女和舞姬都放在心尖尖上的一个人了。

她们爱他年少清俊风骨自生,也爱他温柔如三月三的一瞬春光。

每当他策马行过京畿路的时候,都能看见阁楼上的窗户依次打开,时常有沾染着熏香的帕子悠悠坠落,带着满怀的少女心事扑在他的怀里。

可他总是挂着柔煦的微笑,用苍白带着点凉意的手指抚平帕子上的褶皱,而后找人悄悄地送回去。

十丈软烟罗,也比不过他身上斜斜挂着的三尺透水明润的刀。乐无异曾经也想过,像谢衣师父这样的人,高华清润,不知是何处该有的人物,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与他比肩携手。

谢衣闻言笑了笑,说,我的半生都是这把刀陪着的。

当满怀似乎忘却的心事跌落在浮华的京畿烟气中的时候,谢衣站在九月底的冷风中,看着夕阳一层一层铺上宫楼,前尘旧事忽如潮水席卷而上。

沈夜的功法在那时候已经趋于崩溃,不过能将将封印住谢衣十年的记忆。

他站在钟声响起的地方,耳中轰鸣如夏雷。

沈夜说,谢衣,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他一句两不相欠,让谢衣这慢慢长路,不得心安。

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死生决斗,被苍茫的大雪冰封在漳原之北,他哪儿能杀了沈夜呢,可是人人都说沈夜被谢衣杀了。

沈夜如果不死,流月城的城民如何生?所以,究竟是他的三尺长刀刺进了沈夜的胸膛,还是沈夜握紧了他的三尺长刀,捅入自己的胸腔,都已经不再重要。

从那以后,世事皆如沧海,而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为他引路的冰月。

谢衣也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来,他始终不敢回头,哪怕他走在人声鼎沸的路上,也不敢回头。

因为那年他一回头,只看见血滴落在冰上,被冻成一朵朵红色的花。

何以人间斩红尘?谢衣想,他始终没有坠入这片红尘,又何须身侧三尺刀?

沈夜一定是希望他能带着城民离开这片冰原,然后安然度过下半辈子的。

可惜,他的心连带着他的魂,早已折断在了漳原上。

他想要回去,想要找一个人。想要像当年一样,站在雪地里,用手一遍一遍地数沈夜的头发。

他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是他更相信,自那之后,这一生再不得了悟,不得超脱,不得……归去。

乐无异十七岁那年,教了他很多年武功的师父忽然离开了。

可能有些人,注定不可能永远留下,哪怕京都的雨再温柔,也比不过他心头的点点滴滴冷雪。

他藏在雪地里,看到早已被攻破的流月城边,遥遥飘下一个人来。似一抹黑色长剑的孤执身影,掠过铺满月光的雪地,像是被藏在深山中不得脱身的游魂。

于是他本来安静的心就变得不安静了。

关于善恶,关于正邪,从来不是人们想象的那副样子。

即便回来以后,在凌烟阁里端了一年的盘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想不明白。

谢衣在走之前和他说过这个地方,掌柜人是个腼腆的人,不太喜欢说话,偶一逗就会脸红。但是如果你想看看这个世间,就可以去那儿,因为那儿总会有各种不同的人,和京都中又是很不同的景象了。

掌柜有时候会掀开后院的门帘,阳光辗转着延伸进去,乐无异就看见了那位神秘的店老板,看起来也不是很老,不知为何却是霜雪满头,有一回也见过一位姑娘,在后院里擦着一把琴。

他站在炉火边上,开始烤一块肉,掌柜的忽然出来说,今天歇了,看了乐无异一眼,又说,你也回去歇歇吧。

于是乐无异和酒客们走了出来,风掀起了门帘,冰凉的雪灌进他的脖子,让他想到一年前的流月。

角落里唯二剩下的人,摘下了厚厚的斗篷。

沈夜支着头,似乎在问:不去见一见吗?

谢衣摇了摇头,笑道:他们剩下的路,还是由他们自己走。

而我们,或是回首看余生,或是纵酒且长歌,留一片故事叫别人自去揣度。

 

乐无异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匹青色的骏马,拉着高大的车厢慢慢走了过来,夏夷则穿着厚厚的衣服,把手抄在毛茸茸的袖子里,只拿一双安静的眼睛瞧着他。

乐无异笑了笑,走了过去。

所有的客人都不知道,他们刚刚与一场江湖擦肩而过,而乐无异,他想,他也终于与这一场别人的江湖告别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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