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戚顾)欢喜夜

…………坑太多了。。。。填哪个。。。。。才好。。。。。



楔子

或许,这是一个关于……长安的故事。

经历了岁月的浮尘,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立在那方平原,这是一个太辉煌的时代,辉煌得,就连这个长安,在后世的眼睛里,也总是浮着一层暗金色的薄纱的。

此时,青袍的男子支着一把竹骨的伞,走在西市的边缘,他脚上的马靴沾了一层淡淡的灰,这灰被水花了,在靴子上漾开。街上永远是热闹的,即便下了雨,也能够听到热闹的劝酒声,胡姬摇铃的声音,商贾叫卖的声音,空气中浓烈的香料气息并没有被这雨打下去多少,反而因着这雨的清气,更显浓烈起来。它们全都不受阻拦地,穿过西市的厚重的砖墙,往人鼻子里钻。

那是,香料的味道。地上的,巨大的法阵,耳边是低低的颂经声。

她不敢抬头,即便抬头,眼睛里看到的,也只会是——黑暗。

可是,上师说,那是,光明的,天啊。

那繁复精致的法阵图案,在她身下形成一个巨大的网,她迷茫地瞪大眼睛,浑身因为极度的恐惧与尊崇而战栗。

忽然,她看到了那只苍老的手里,雪白温润的花,洁白得像少女的瓷白的肌肤。

他们曾经说,这是曼陀罗,而你,从此以后,是我们的佛母。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西市的某个角落,落拓的游侠正抱着他的剑。他在睡觉,靠着一个湿淋淋的炉子睡觉。

炉子本来是烙饼用的,这种饼的味道也不好,这时下着雨,炉子似乎是刚刚被雨水淋湿的,还有点温热。主人已经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了,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好心地提醒:雨会下大的,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衣服被灰染得脏兮兮的人从臂弯里露出一张同样脏脏的脸,眼睛亮了亮,笑道:马上,会有人来找我的,你信不信?

主人家嗤笑一声,顿了顿,正要劝诫这个年轻人不要游手好闲,去做点活计,那年轻人又把头埋到臂弯里睡觉去了。


虽然下着雨呀,可是,西市依旧是热闹的。

主街上处处悬挂着的彩色丝绦,高鼻深目的胡人,来自西域的宝马,来自波斯的香料,来自龟兹的名刀,那些腰肢柔软的,金发碧眼的胡姬正踏着鼓点,在酒家的地毯上赤足而舞。

她们戴着金子与银子制成的配饰,脚下的地毯是千金一换的波斯毯,手中的摇铃叮当叮当响个不停。

还有那街铺后面古朴的房子里,用桐油刷出来的房顶下,那只黄花梨木的胡床,男人正打着赤膊,把头发梳成一根根的鞭子,然后用铁环束成一股。

透明的大云母天窗投下流云一样的影子,妖娆的舞姬慢慢缠上男人的腰,雨里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雨似乎下大了,街上的人纷纷加快了脚步,店家放下了门上悬着的竹帘,把所有的繁华遮在里面。

石蜜,孔雀石,菩提子,窄袖的胡人,异族的铃铛慢慢隐到竹帘子后面去了。

青衣人终于走到了西市的门口,然后慢慢走了进去。

一个铃铛慢慢滚落到厚实的墙角,在雨里闪闪发光。

天上忽然响起一道惊雷,青衣人与某个角落里的剑客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铃铛上面,刻着柔软的女人,威严的——

这是一个足称盛世的时代啊。

铃铛上的人似乎动了一动。


一 太史令

“糊涂——!”一只染了墨的笔与桌案碰撞后发出激烈的声响,然后啪嗒断成两截。书案上零零的都是墨迹。

书案前的男人穿了一件圆领青袍,他蹙眉看看桌上的一团团乌黑,叹了口气,旋即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屋子南边的露天大厅。后面短衣小厮的跟紧几步,随着走了出去。

南边没有墙壁,只拦了一段光滑的云母石屏风,屏风上还刻着几只荷叶,在透凉的石头上安逸地舒展开。檐下几根大柱子没有刻什么花纹,单用清漆刷了一遍,柱脚处的石头也只是粗石,地上的石砖用凉水浇了,只不过清洁干净,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石材,这些设置,使得屋子里的那个屏风更加显眼,也在这个闷热的晚上,更使人觉得凉了。

那小厮打扮的人在门侧守着,微微躬着身子,“今天算来,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们的口风也真是紧,三天也不过听见了这些。不说外人了,平康坊里的姑娘们,也没几个清楚这件事的,只说:那黄姑娘平时就病怏怏的,怎么见了张司吏一次就忽然没了呢?可见就是命数不好。张司吏虽然死得蹊跷,但是毕竟是个官,家里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体面下葬的,可衙里传出话来,说是染了病,两人一早烧干净了。”

顾惜朝本来就一脸怒色,听他这儿絮絮叨叨,更是怒从心起,喝道:“说这些没用的做个什么!来来去去也就是这几句!”那小厮赶紧头往衣领里一缩,眼睛就盯着自己的脚,不言不语的。顾惜朝习惯性地敲着柱子,传来几声脆脆的音,他火气这会儿大得很,自顾自道:“张司吏好歹也是太史局的人!虽然不归太史局管这个案子,他们也太糊涂!太糊涂!烧了?!居然……”

那小厮听到顾惜朝声音慢慢低下去,伸伸脖子,顾惜朝见他这副模样,又好气有好笑,挥挥手道:“把我的琴给拿来。”

那人一听大喜,赶忙躬着腰一溜烟走进了内屋。

顾惜朝觑着眼睛个,仔细看檐外漆黑的天。那天黑漆漆的,半点星光都没有,让人觉得闷而重,暗压压的一片,远处的房屋都被笼罩在这一片黑压压的夜色里,透着一点惊人的古怪。顾惜朝的手还按在柱子上,他的手本来就长而细瘦,如今在宽大的袖子下面,被那深色的柱一衬,越发的白。他微微扬着脖子,眼睛里都是那天上的黑色。

这会儿功夫,那小厮已经拿了琴出来,顾惜朝接了,挥手让人下去,自己一扯袍脚,盘着腿就大落落直接坐在石砖上。顾惜朝一向在朝中以尊礼守法而闻名,这会儿,他就算席地而坐,坐姿也是稳练的。那抱琴就放在他腿上,他手指随便拨动几下,自己本是无心而奏,出来的音却极清越,隐隐又带了点不平。

这琴声从檐下的柱子里穿过,飞过那架凉石的大屏风,穿过庭廊,留下那清幽幽的余音,和着晚间的风,在这厚重的厅中回荡。

这似乎是经历了岁月,在梁下漏下的那一点刺白的阳光。顾惜朝怔了一怔,没有意料到自己会弹这只曲子,然而也只是一顿,他听见了自己弹出的琴音,跟着那清越肃穆的调子,轻轻地,慢慢地,在琴弦上划了过去。

他无意识地跟着自己的琴声低声念唱起来:

操吴戈夕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先开始,他也只是低声慢唱,后来,那手指越来越快,声音也慢慢抬高,那清冷的声音在空荡的厅中,直棱棱透出一股肃杀庄严来。

一时间,顾惜朝敛着眉,耳中尽是激荡的乐声——那长河浩瀚海,黄沙落日城,那金戈铁马,吴刀冷霜。

他的手指勾得越发用力,节奏也比以往快,这本不是弹琴时该有的,也不是弹琴惯有的手法,然而如今,他似乎只听得到自己的琴声。

就是那激荡的泉,泉水急流而下,而他正处在这一片水雾中。

忽然,从及浩渺处传来一丝别的声音,然后忽的扩大,响到他耳朵里面,几乎把他的心都给震了一下。顾惜朝没有意料到这意外的声音,手指猛地停住,琴弦尚自震动不休。

那满满的音幕里忽然出现的击打声还在一下一下地响个不停,原本是依着他弹琴的节拍的,现在没了琴声,那拍击声也渐渐止了。

顾惜朝的眼神兀地一冷,头猛然抬起,刀锋一样的眼神刺到屋檐上,似乎要把房檐刺个洞。

而那屋檐上的人犹不自知,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我一剑西来,不期长安城中有如此妙音!算是不虚此行!”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清了清嗓子:“阁下好兴致,只是这梁上君子,怕是没这么好当的。”他话音未落,一手抱琴,腿一蹬,人已经飞窜出去,在柱子上一点足尖,横身一转,翻到了屋檐上。

他身着青袍,袖大衣宽,人又长得清俊瘦颀,此时怀中一架木琴,这一跃一窜之下,衣袍飘飘,临风而起,极具乌衣王谢之风慨。

夜色里,他的眼睛亮得清透,屋檐上的人看得呆了,等到顾惜朝落在他身边,才站起来,随随便便拱手一礼。这态度似是轻慢,只是由他做来,一股潇洒自适的风度就止不住溢出来,反而使他看起来有了十分的诚恳。

顾惜朝此时也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一身皱皱的衣服,也许是白色的,不过因为脏,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了,革带上扣着一把剑,那剑很古朴的样式,看不出什么来头,难得可贵的是,在这黑夜里,他身上的衣服也不起眼,那两只眼睛亮亮地从黑夜里透出来,任什么也挡不住。

那人就笑道:“顾太史,久仰久仰,闻君当年师从李太史淳风…”

顾惜朝微微一笑:“你既然久仰的是李太史,又何必对我说什么‘久仰’?”

那人一愣,眼睛一眨,转过身子,看了看天色,笑眯眯道:“今日闻君一曲,我当以诗相赠,不过在下于诗词拙劣的很,拼凑半天,也不过得了半句:晨昏阴阳颈……”他这句实在不通,倒真是——拼凑起来的。

不料顾惜朝脸色突变,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他说话时因为激动而跨上去几步。那白衣人扬声一笑,大步后退,“顾太史,你既学究天人之道,可演算出在下何地而来,何处而往?倘若有缘,三日之后见罢!”他脚一顿,人已经轻捷地飘飞出去,那宽大的衣服笼统罩在他身上,然后慢慢变成一个小点。

顾惜朝疾步追上,站在屋檐的边缘,看着那人越来越远。

夜风传来那人带笑的声音:“彼时倘得见,君若为我琴,我当为君舞!”


二 水中火(一)

夜里静悄悄,连风也是静的。

长安城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宽阔的黄土街道边轻摇的槐树,它们的叶子在发出一些轻微的沙沙声,影子在敞阔的地面上诡异地摇动。

长安城的街道这时是黑色的,三十八道宽敞的主街在这个巨大的城池里磊落地铺开,再划下,长安是一个以人力在平原上硬生生建起的一座繁荣昌盛的城市,而这些街道,是以人力连接起这些繁华,再把它们陈览在人们眼前的锁链。它们横是横,竖是竖,犹如落在这汉家山川中的,规规整整的棋盘线。此时此刻,城中白日的喧闹与欢腾安静下来,街道,商市都安安静静,只有坊间还亮着一些光。

从天上看,棋盘中只有那些亮灿的方格,而这些灯光,也因着这座城市太过于巨大而显得微弱了。 

那被夜色笼罩起来的,方方正正的里坊之上,忽然划过一道人影,那人影几个起落之后,翻过坊墙,影子窜入墙外街边的槐树之内。那槐树的叶子从墙的外面伸进来,月光在树叶之间细碎成一绺一绺的,然后柔软地倾泻下来,落在这个还算清凉的夜晚里。

这儿是永平坊之内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因为小而且偏僻,它终年是积着一层浮尘的。在这个角落的南边,是窄小而破落的矮房子,在整个坊内,永远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寒酸的气味。顾惜朝攀着树枝仰起头,满天的月光就落在他的脸上和一头卷发上。

他刚刚追着人,踏着这房上的月光,从永平坊的屋子里,一直追到了这块最穷的乌桥巷,可是——那人就像这月光一样,滑落了这天地里的同样白茫的月色中,御风凌尘般地不见了。

——那样的身姿,在天幕下滑落又腾跃的身形,让他想到的也只有,清越。像一只,落在月夜里,在满屋顶的白霜似的月光下,翩然又凌捷的鹤。

而他却到了这最穷酸的地方,又居然是在这儿不见了。

顾惜朝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三日之后,恰逢他旬休之日,这个人倒是很有心地替他想好了,顾惜朝复又冷哼一声,心里却忍不住一寒。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又暗中跟了自己多久,而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又是如何知道,这长安城中的,凶案?

顾惜朝看了看那片安寂的街道,把心一横,手一拍树杆,直身而起。他这一起身,当真是鹤行鹄姿,就如同树影中忽然冲出的一支铁箭。速度,步法和刚刚追击时的已经大不相同。他蹑足踩踏在屋顶上,整个长安似乎在这一瞬间就落在了他的脚底,那漆黑的夜,安静的街,把他整个人都掩盖得严严实实。

夜晚的凉风拂过他的脸庞与鬓角,把他的卷发吹散在空中。那弯弯曲曲的头发飞扬在身后,像在月夜里展开的大片水藻。

顾惜朝忽然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身体里慢慢漾开。他是朝廷命官,上观天意,下演四时,从紫薇宫斗到山川河流,那一方斗室里看到的,推演出来的天,总让他觉得不真实。而现在,晚上的天风划过他的衣领,月光铺满他的头发,夜色笼罩了他的全身,他顿时开始喜欢上,也真正抚摸到这方“天”了。

有谁能想到,一向遵礼守法,冷傲梗倨的太史令,居然在这黑夜里,在长安城的屋顶上,狂奔如魔?

顾惜朝越跑越快,长风灌进他的喉咙,可是他不管不顾地跑,甚至间歇地闭上眼睛。他的体面让他没有这样疯魔过,而此刻,他跑过了永安坊,跑过了敦义坊,偶尔有夜巡的金吾在他脚下,也没有发现屋顶上的人。

直到安化门前的大康坊,他才忽然醒过来似的,定定地看着那厚重的灰色的墙。

他这时候才想着,自己应该回去了——回去以后,他还是那个太史令,还是那个京官。

可就在这个时候,顾惜朝皱了皱眉,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从屋顶上栽了下去,他这么直挺挺地摔下来,即便不死也要受一场大罪。

屋下某个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惊诧的叫声,在黑夜里悠悠荡开。一个白衣人脚尖微掂,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可他正待伸手去架人,顿时看到顾惜朝在半空中亮亮的脸。

顾惜朝的脸自然不可能是亮的,只是他手上的一把刀把他的脸照得透亮。

那白衣人心中一懊,已经来不及折身回去,干脆乖乖地停下来,任由顾惜朝在半空翻一个身,然后笑意盎然地把手中的短刀横在自己脖子上。


那人眼睛瞅瞅脖子前面的短刀,那是一只八寸刃的铁制单匕,色泽如鳞,光亮如雪,是一件难得的好东西,不由看得心喜,脱口赞道:“好!”顾惜朝被他这一句话惊得呆了一呆,旋即笑道:“真是不知死活!” 

那人虽不恼,但是这会儿那刀刃像毒蛇一样贴着他的脖子,他也不得不收敛了几分,“好俊的身手,我原先居然没有发现,不过你到底是怎么追上我的?这黑灯瞎火的,就算我功夫这几年落下了不少,也不至于这么轻而易举地……”他话音未落,神色突变,左手一格顾惜朝的刀柄,人猛地往前一倾,右手一环顾惜朝,脚下一转,已经把顾惜朝压在坊墙之上。

刚刚顾惜朝见他来得突然,又不想取他性命,故而不得不顺着那一架之势收回刀,不料这个时候局势反转,心中顿时恼怒起来,正待发作,只听得那人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别出声。”他的语气大是严肃,顾惜朝一愣,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明白能让他这样身手性子的人如此严肃起来的必定不是小事。

顾惜朝仰头看着他,人影和月光交织着从空中投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那明暗的光影间,只见到顾惜朝一双晶亮的眼睛。那人一眼就怔住了。

四周都是沉凉如水的月光,一线一线,一缕一缕,把那石头的砖墙,浮着尘土的地面,暗藏在黑暗里却突出来飞檐的高楼都染上了一层深重的,如水的月光。而那似乎又不是月光,是一层浮动的,寂凉的,属于人的华灿。那满目的华灿终于汇聚成一个点,那个点又汇集在一个人的身上。

顾惜朝微微前伸着双脚,微微仰着头。褐色的衣带在腰间紧紧一束,隐隐透出一种坚韧的味道,整个人的精神似乎集中在那腰间细细的长带上。他满头的黑色卷发倚靠在墙上,和墙上的月光凝结在一起,犹如一片在水泽中伸出枝叶的水藻。

顾惜朝大半个身子都被那人遮住,他的影子也被遮掉了大片,这么凝定的一站,让时间仿佛都没有了意义。他们仿佛站在光和影交织的时空中,而那唯一的出口就是顾惜朝,顾惜朝的眼睛,头发,顾惜朝的……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脚步一退,正要松开顾惜朝,不料后背隐隐一个冰凉的点。他愕然抬头,手抵住砖墙,才发觉顾惜朝的右手却从自己臂边绕过,转到自己身后,那只手中的冰凉的匕首正对着后心。

那人只得长叹一声,“罢罢罢,是我大意,既然能有第一次,自然是会有第二次的。”顾惜朝在黑暗里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雪白的牙齿在月色里露出一个小小的角,手中的匕首同时往他背上靠了一靠,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的手撑在粗粝的砖石上,这个姿势几乎把顾惜朝拢在怀里,可他现在半分顾及的心思都没有,只乖乖作答,“戚少商,从……西边来。”

顾惜朝冷笑一声,“你跟着我多少日子?你如何知道这起……手中的东西还不交出来!”他一语至此,忽的暴起,站着的腿猛地屈起,就往戚少商小腹拱去,戚少商后有匕首退不得,只待硬受他一记,不料顾惜朝腿往身侧一拐,竟是要把戚少商绊倒的意思,与此同时,他的手已往戚少商的袖子里捉去。

他刚刚见戚少商突然变色,街角又闪过一道人影,以为只是金吾夜巡,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如今呆在大康坊之内,夜巡在坊间并不甚严,这人行事放肆,也并不像会惧怕金吾卫的人,而且那街角之人身形之迅,即便是他,也不由暗自称好,更令他心惊的是,刚刚街角分明飞来一粒东西,银光闪闪,只不过戚少商袖子一动,就把它卷进去了。

其实按照顾惜朝的活络心思,应该想到:按照戚少商的武功,本来就不会这么容易被他制住,而刚刚藏东西的动作,未免也太过于明显,最要紧的是,既然他亲自找上门来,又何必顾惜朝这样辛苦去问?他本来只要用平常的心思与耐心慢慢对付。可是顾惜朝实在心气高,自己被人跟了这几日还没有发觉,已经使他自尊极其受损,于是越发地想把局面控制在自己手中,不免思虑不周。

顾惜朝手在墙上一撑,身子一侧,脚已经拐出。飞扬的头发跳脱在黑夜里,直欲甩到戚少商眼睛前面。戚少商心里直恼自己太过轻心,顺着顾惜朝一脚之势往侧边倒下,他将倒未倒之时,反手一捉,抓住顾惜朝探到他袖子的手,狠狠一带,两个人稀里糊涂缠绕着跌倒在地上。顾惜朝眼前景色一转,一手被缠着,一手早已经放过了戚少商的后心,撑在地上。两个人腿压着腿手缠着手。顾惜朝愣了一会儿,立马怒道:“这算什么!这是小孩子打架吗!你的剑呢?你的招数呢?!”

本来江湖中的人,以及他们这些学剑的人,斗武的时候往往都是招招分明,哪里有这样没用上武器,没用上手段的,看起来像街头青皮打架斗殴的时候?更何况,这分明连打架都算不上。顾惜朝本来以为会有一场好斗,哪里想到会是现在这种尴尬局面?

他这边独自恼火,忘了抽身出来。戚少商捉着他的手,觉得小小报复了刚刚的一诈,心情大是愉悦,神采飞扬道:“这就是你不知道了,你说江湖人,江湖人都是刀里滚剑里爬的人,只要能占敌先机,哪里会讲究那么多累赘的东西?”他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其实是知道这种出手的法子在真正动手的时候是用不上的,所以也有些心虚地默默头。

顾惜朝愤愤地把手一甩,不料戚少商力气大得见鬼,居然没抽得出来,当即更加怒道:“戚少商!”

戚少商笑了笑,正色道:“你到底是怎么追上我的?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救你?”

顾惜朝听到他的问话,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救我,不过试一试。”

戚少商闻言大惊,手顿时攥紧,“你岂不要一直落下去等我现身?倘若我慢一步呢?”

“慢?”顾惜朝脸色肃寒,冷笑一声,“横死当场,也未可知。”


戚少商心里一冷,仔细地看了他几眼,又偏过头叹了口气,“你……”顾惜朝哼了一声,“至于我究竟是怎么追上你的……”他眼睛一转,将自己被攥的手抬到眼睛前,“你在屋顶上念的那半句诗又是什么意思?”

戚少商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道:“你若是想要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街头忽然亮起了一盏灯,远远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顾惜朝一惊,暗自骂道:“该死,是武侯。”戚少商立马站起来,一把提起顾惜朝就往街角钻去。顾惜朝被他猛地一拉,顿时一个趔趄,又不能大声呼喊,只能被他拉着不停地跑。

戚少商紧紧握着顾惜朝的手腕,两个人穿过坊间的大街小巷,路过波斯寺,经过道观。那些白日里华丽的高楼,连带着月光和夜风被他们甩在身后。高大的楼投下巨大的暗影,似乎把他们两个人埋在里面,可是他们跑得那么快,这片巨大沉寂的黑夜也遮不住他们的身形。

顾惜朝满腔的怒火不知为何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知道武侯们不会再追上来了,可是依旧任凭戚少商拉着他静悄悄地奔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他跟着戚少商的脚步,把脸仰起,微微眯着眼睛看半空中巨大的飞檐,高大的楼,心里升腾起一种轻灵的快活。

这片长安,它太大太大,正因为它的大,这些坊、市的墙,常常会让年少时候的他觉得压抑不安。他被局限在那方正正方方的墙里面,然而现在,他为了躲避一个巡夜的武侯,在长长的街道上拐来拐去,他居然觉出一点关于自由的活气来。

戚少商攥着顾惜朝的手,他眼睛不断闪过飞掠着的的屋楼和坊墙,然而脑海里却不断浮动着那玉门关外的风沙道。用另一种毅力站立在这个世间的,不同于长安的繁华的,那飞满黄沙的险道,敦煌,威武,昭武,回纥,那片广阔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天地。曾经他不也是在那片天地里,带着一片刺破迷蒙的清亮剑气,自由自在地,逃跑? 


他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停下来。,刚刚回过头,却看到顾惜朝有些茫然的眼神。他伸手在顾惜朝眼睛前晃晃,“喂?喂!”顾惜朝回过神来,低下头去盯着他的袖子不说话。戚少商一愣,随即往后退了一步,“你想知道?不行,你得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追上我的,这几年我逃得也够多了,怎么会连你都跑不过?”他一边说一边耸耸肩,脸上刻意做出一些洒脱的笑容,但是声音里却透着一点幽微的萧然,到了最后,几乎是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了。

顾惜朝眉毛一扬,抱着双臂,似笑非笑道:“戚少商,很简单啊,在屋檐上的时候我撒了一点香料在你身上,隔远了闻不到,可是我到了这儿就发现了。”

戚少商目瞪口呆地举起袖子,不停摇头,“不对不对,我当时和你隔着几条街远,你怎么就知道往这儿追?”顾惜朝的动作他不是没有看见,只是他相信以他的武功,只要甩开了就不会有人追得上,自然就不放在心上。

顾惜朝眼睛忽地一阴,嘴角勾起一个不起眼的微笑,手臂猛地伸出,朝戚少商的手腕抓去。

戚少商刚刚举起的手往后一缩,顾惜朝的手将将触到戚少商的手腕,变抓为环,手腕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一个圈,穿花戏蝶一般,就把戚少商的袖子缠在手里,“戚少商,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在这条街上,我只是走到这儿了。你说,这可不就是天意?”

戚少商看着他的手势,满脸懊丧,“这算什么巧合?不过,你倒是和我想得很不同,这样的身手,你原先是和谁学武的?”顾惜朝冷哼一声,反手一转就要折过戚少商的手,戚少商摇摇头,往后直退,一手架过顾惜朝的手臂,一手捉着顾惜朝的手腕,两个人的手缠在一起,“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这原是我的仇家来找我的,与你无关,与这件事更……”他手中忽的用力,手臂上的小半个袖子顿时裂开,两个人各自倒退一步,手也松开了。“但是,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你明日不是要去官署?难道打算在这儿呆一夜?”顾惜朝甩了甩手,冷眼看着戚少商,半晌才道,“三日之后?”

戚少商点点头,“三日之后。”他忽然绽开一个很大的笑,“三日后,西市的异宝阁前有好大一场舞戏,作舞的还是长安近日名头最大的康碧奴,我这人最爱热闹,自然是要去的。”

顾惜朝眼睛闪过一道寒光,点了点头,慢慢往后退去,而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墙外的槐树里。

估摸着顾惜朝走远了,戚少商缓缓转过头,沉声喝道:“还不出来!”

街角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女人把声音压得尖尖细细的,幽幽笑道:“小王子何必这么凶哪?算起来,我们也是老相识了。”

戚少商倚靠在墙上,用手枕着头,有些倦地闭上了眼睛,“够了,你们不够,我也累了。”

女人沉寂了片刻,爆发出一阵低低尖尖的笑声,“够了?够了!?他们不够,我们怎么可能放手!”

那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戚少商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三 水中火(二)


天色渐渐有了些变暗的意思,虽然还没有到坊门关闭的时间,已经有人不紧不慢地往回赶了。那在坊门边上开着的店铺此时却有了些热闹,正有一群人挤那家叫做致味斋的饼铺前干巴巴等着。石炉上冒着热腾腾的烟气,那咸香的烟把人整个儿笼罩在里面,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忽然间,那白乎乎的烟气里面蹦出一声朗笑,“错不了了,这整个长安城里的石鏊饼,都比不过永安坊的这家。”

石炉后面矮墩墩的主人听见这话,颇为得意地抬起头来朝说话人笑了笑。这一抬头,店主人遮住了大半个脸的胡子,一双绿色的眼睛才显露出来。原来这铺子的主人是个西胡的商人,货物被马匪劫走,九死一生才到了长安,生无分文,只能在这儿卖起了饼,不过他能把这没什么葱姜作料的饼做的极香酥,倒成了这永安坊里的一绝。

说话的人看见了主人家的得意,也大咧咧的回了个笑脸过去。他穿了一件深色圆领,外面单罩了一件灰色半袖衫,整个人本来又灰又暗的,又是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脸上布了一圈胡茬,看起来有几分潦倒,并不引人注目,但是他一笑之下,却显出了几分舒朗豪阔来,人就精精神神地凸显出来了。

“我倒不知道,原来崔寺丞除了喜欢西市胡家女手中的酒,还喜欢这永安坊的饼,也不知道这家店主人居然有这样好的手艺,让你这么急着赶过来。”边上一人冷笑道,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语调里的冷意还是止不住透出来。

崔略商无所谓地摇摇头,随随便便应付道:“自然,永安坊里的这家店,又哪里只是我一个人有所耳闻?只怕……”

炉子上的豆面逐渐变得焦黄,浓烈的香气随着烟气直往外面漏了。顾惜朝斜了崔略商一眼,面色一冷,不动声色的转过头,一甩袖子就往街上走去。崔略商啧了一声,伸了伸脖子看看炉子里的饼,再看看顾惜朝,更加大幅度地摇起头来。正在这时,主人家捞起一块块的石饼,放在石案上准备凉一阵。崔略商眼睛一亮,也不顾周围人的眼神,直接扔了几个钱过去,伸手就抓住一块,似乎觉不出烫来,拿着东西就往顾惜朝跑去。

等到了人少的巷尾,顾惜朝的脚步才停下来,从上到下打量了崔略商一眼,皱眉道:“这么急着过来,当街吃饼,崔寺丞也不怕被参个官容不整,有损皇威。”

崔略商一晃一晃地走,笑道:“圣上圣明,哪里会为这种小事苛责?你我又不是穿的官服。”

顾惜朝淡淡道:“如今天下平靖,圣上更以礼法治国,皇威浩荡,自然有些线,是不能越过的。”

崔略商一耸肩,“你岂不是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顾惜朝眼光忽地一闪,却听崔略商继续道:“即便张司吏是太史局的人,然而太史局只不过掌国家典籍,天文历法,却无论如何也管不到这人命案上来。”顾惜朝冷哼一声,眼睛微微一挑,“你今日来这儿,原来就是为了这几句话?诸葛未免管得太宽,再说,这京城中的人命案,自有京兆府,长安县,御史台,大理寺又是哪里来的胆子,私下接手这件案子?”

崔略商眼睛往周围的墙上转了转,揪下一块饼丢到嘴里,“只是,如今这件人命案,只不过以时疾草草了结,大理寺又只不过私下暗访,是不是?”他说到这儿,他回头盯着顾惜朝,眼神忽然有些戏谑起来,“顾太史当听说过二十年前的法门寺诏启佛骨,当日香花盈道,长街沁血。如今的长安之中,佛寺林立,释家威隆。既然皇威浩荡,又岂能容忍如今这横生的枝节?”

顾惜朝沉默片刻,悠悠然道:“如此说来,这件事,果真是与佛家有什么关联?”

崔略商眼睛一眨,伸出一根手竖在嘴前,笑道:“佛曰:不可说。只是,顾太史心中自有计较,这件事,关系到官家威严,不是人人都能插手的。”

顾惜朝心里暗骂一声诸葛正我那个老狐狸,明明想要他知道些什么,却偏偏用这种方法引人上钩,想到这件案子,又想到和戚少商的约定就在明天,心里顿时就复杂起来,脸色跟着就沉了三分。崔略商看着顾惜朝脸色阴晴不定,心里也七上八下,想起走时诸葛一脸正色地说顾太史除了精通天文八卦,对异域术法也颇有耳闻,只是此人一向性格乖张。这是为了大局计,又怎么能够只顾及私交脸面?况且你与他一向交好……

忽然间,空中传来一声细细的铃音,颤悠悠地在周围荡开。那声音那么细那么碎,像是早春湖面上还没有融的一层薄冰,在阳光下,被人的手一拈,碎成几瓣的声音。听着叫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一条银色的细线划过半空,轻巧地掉在地面上,线上挂着的一只铜铃铛在地上蹦了一蹦,响了几声,然后安静下来。顾惜朝眯着眼睛,隐约看见上面雕着一些花纹,又看不清楚,就蹲下去准备捡起来。不料崔略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脸上像是挂了一层霜,眼睛里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别动它”,崔略商蹲下看了看那只铜铃铛,深吸一口气,盯紧顾惜朝道:“你不会武,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自保为上。这只铃铛,原来张司吏死的时候……”

话音未落,巷子里的屋瓦房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两人悚然抬头,巷子的石墙上,几扇雕花大窗依次排列,而叫声恰恰是从头顶上传来的。路边的行人顿时有些骚动起来,纷纷往巷子里面凑来。崔略商心里一惊,提脚就往大门处跑去。顾惜朝被晾在原地,眉毛间敛起一种颇为难得的深意。

他微微侧着头,凝神谛听,周围的声音都恍恍惚惚,变得模糊起来,而那扇窗户里的声音,却被逼成细细的一线,不停往耳朵里灌。他隐约听见那扇大窗户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再然后是咚的一声,想来是有人踢开门的声音。

顾惜朝仰头看了看天,巷子里的天是长长窄窄的,这时天色将暝,头顶的石墙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云影。

下一秒,顾惜朝头顶就传来颤颤轻轻的嘎吱一声,轻得几乎就被淹没在人群发出的声响里。顾惜朝毫无缘由地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躲开。石墙上的窗户忽地打开,像是破开的一个洞,亮光被挡在窗户外面,墙上似乎忽然就多出了一个吃人的口。

然后从窗户里面喷溅出来大量的血点和红色的碎块,劈头盖脸地往地上直掉,像是在下一场大雨,那些血落在地上,由一个个红色的点和块迅速地汇集成一大片深红,往土里渗进去。刚刚地上的那只铃铛被血一浇,被染得通红。顾惜朝以袖掩面,疾步后退,但是鞋上依旧沾到了一些红色。空气中骤然降临的腥气让他一阵恶心。

而此时,长安城中的三千道晚钟,在慢慢到来的暮色之中,才刚刚响起第一声。那厚重萧然的鼓音在人的耳膜上砰地一砸,随即跌宕开来,在这片血腥气中悠悠颤颤。

顾惜朝侧头看向皇城鼓响的方向,耳边响起两天前戚少商似有意似无意的话来,晨昏之际,阴阳相交……

周围的人群不断散开又聚起,顾惜朝虚掩着口鼻蹲下身去,仔细看了看地上的铃铛,然后伸手准备捡起来。

不料那只铃铛倏地一闪,哗一声从地上划过,消失在了密集的人群中。顾惜朝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腾起一片暗色,他咬咬牙,冷笑一声,站起来就往人群里追去。


顾惜朝眼睛似闭非避,脸微微扬着,神态颇为悠闲。他脚跨步并不大,但是走得极快,两手拢在袖子里,宽大的袖笼随风直晃。顾惜朝屏气凝神,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一点,整个身子里的筋都绷紧,头上不起眼的地方隐隐蹦出一点青筋。周围所有的声音和景色像是浸水的画,变得模模糊糊的,那只铃铛和他之间就像是牵了一道细细的线,引着他往前不停地走。


身边的风吹过,似乎带领他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些东西。那时的他身处草野杂树之中,有个女人伸手指着远处的一朵花,“在漫天的黄沙之中,你要能够听清每一粒沙子的响动,它们流动往复,汇聚成风云,所有的沙都是一样的,可是它们又都是不同的,你要学会去听这场荒野的声音,它们不属于繁华,不属于富贵,独属于这繁茂无边的生命。就像在这儿,你要能够听清花开放的声音……”

“纵然我私心想要你能够走进这场生命里的荒野,可是,你终究逃不开你的繁华。无论是为了父辈的荣光,亦或是为了你自己,你都终究要走进这生命的城池之中……”

顾惜朝眉毛一蹙,眼睛慢慢睁开,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外郭城,到了长安城外的野地里,晚钟还在响个不停,暮色已经渐渐压上。空气中夹杂着草树的味道,他眼睛睁开,浑身也跟着松懈下来,鼻子里流出两道热辣的血来。他本来对这门功夫的武功心法并不十分精通,平常也难以用到,今天时间一长,倒有些冲了筋脉。

顾惜朝随手擦了擦血,然后在草叶子上一抹,刚刚坐下,身边的草坡里忽然亮起一道刀光,遥遥地就冲人劈了过来。顾惜朝嘴角一弯,显然是有了准备。

那道亮起的银光之后,分明是一个女人的身影,那脚上的云履纤纤两朵,直往顾惜朝跃来。



顾惜朝左手柱地,双眼在暮色中闪现出一种亮盈盈的光彩,皇城中的鼓声变得远而薄,高楼广宇似乎在天涯的另一头,此刻陪伴他的是草树间的凉风与虫鸣。

女人手中握着一把弯钩的刀,想来刚刚没有甩掉顾惜朝,就把人引到城外,这把刀原来也应当是藏在这片草里的。她几步的功夫,就已经凌空逼近,借着暮色,女人身上的紧袖翻领胡袍,被束成一握的纤腰,还有飞扬的鬈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顾惜朝脑中急转,隐隐觉得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翻腾,一时又想不起来。这一愣的功夫,女人的两只小脚在树杆上一踏,人凭空转身,生生往顾惜朝踩过来。顾惜朝仰头盯着那两只脚,以一手为支点,整个人在地上划出一个圈,周边的草纷纷折腰,扬起无数细小的叶片。女人一脚踏空,将刀变砍为刺,往地上一戳,人借刀的支力翻身就踢。顾惜朝一眼瞥向那只脚,心里一怒,右手一拳扬出,五指顺势依次展开。他指骨分明,手指修长,这一展一开,竟如灵花初绽。女人皱了皱眉,还没有反应过来,脚踝已经被一把抓住,然后从脚上传来一股劲气,整个人就被抓着脚直接甩出去。这力道极大,她在地上滑了几尺才停下,脚上更是碎了一样的痛。

这一摔叫她眼睛里直接蹦出几串眼泪豆豆,站又站不起来,看见顾惜朝逆着光走过来,心里又愤怒又委屈,原来形容飘逸的人这时候在她眼里顿时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于是两眼泪汪汪声音直抖,“你、你怎么抓我的脚!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礼仪廉耻?你居然、居然抓我的脚!”她的汉话说得还很不连贯,这一急之下更是难懂。顾惜朝想了一会儿才差不多明白了意思,不由失笑,看着那姑娘挺秀的鼻梁,淡绿的眼睛道:“礼法?原来西胡的姑娘也很讲究这些……”他尚未讲完,女人的刀就直冲着面门刺了过来。

顾惜朝疾步后退,侧身一避,险险闪过刀锋,两脚略略一动,居然直接在草地上划过。他的身子与地面成一个斜斜的角,伸手一把抓住刀背,五指在刀上连连点动,极像弹琵之势,却焊得那刀一动不动。那西胡女心里一抖,惊异地抬起头,顾惜朝已经侵身而上,一手扣住她的袖口,想要拽出里面的东西。然而这胡服袖口本就收得紧,一下子没有抓得出来。顾惜朝眉毛一挑,五指化为爪形紧扣女人的手臂,从手腕处一直划了上去。那女人手臂上一阵强过一阵的刺痛让她眼泪扑扑直往下掉,眼看顾惜朝碰到了那只铃铛,那只没受伤的脚就往顾惜朝脸上踢去,顾惜朝反手在她脚踝上一敲,听见咯一声,女人的腿就软了下去。眼见东西就要被找到,女人把心一横,抓过刀就砍。顾惜朝见这刀来势汹汹,心里暗叫不好,袖中腾起一把小刀,在那袖子上一勾一划,一拽铃铛就要往后退。女人没有预料到有这一着,手中的刀收势不及,直往自己手臂上砍去。她惶惶地看着那只刀,眼睛一闭,居然是豁出去的意思。

顾惜朝心里一凉,脑中隐隐有个女人的声音,“胡人性素刚烈,于我,却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名声与德行……”他不由怔住,而后颇为厌烦地甩了甩头,忍下心里忽然泛起的不快,抓过女人的手臂,直接卸了她的胳膊。

这时,远处急速掠来两道人影,顾惜朝眉毛一扬,拽着铃铛,飞身点上一棵高树,足尖微踮,凌跃在一支并不粗的树枝上。他一手持铃悬于耳边,手腕微动,铃铛叮铃作响,此刻天色几乎全黑,看不清清切他的脸,只见到一棵细枝,树枝上一人迎风而立,衣袖猎猎而飘,似乎下一刻就将随风而去。

那件宽大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使本来就瘦而高的人看起来越发多了几分流逸,他脸上还挂着清萧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竟是仙人持铃之姿。

底下的女人看得有些发怔,随即反应过来,冲那两道人影叫了一声,不料那两人只是微微一顿,转而更快地飞掠而来。树下的西胡女情急之下,居然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大声嚷道:“他是菩提手!菩提手!”


那两人本来已经走得很近,听见这话忽然停下。顾惜朝更是心头大震,菩提手,倘若不错的话,指的应该是他的手法,可是他的武功是连自己也叫不出名字来的,这人又怎么会知道?

顾惜朝眉头一敛,人已经从树上跃下,那两人见他动作,也紧步跟上。顾惜朝一把扣住那女人的下巴,眼睛盯紧前方的两人,正要开口说话,女人手轻轻一动,一阵淡白色的烟气就喷了出来,同时烟里传来暗器破空的声音,顾惜朝只得放下那女人,退出烟圈。

这一闪身的功夫,两人已经携着刚刚的西胡女往南边逃去。顾惜朝捏了捏头,吸了一口气就往那三人追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晚间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从人的鬓角耳边吹过,顾惜朝越追越觉得心惊,他的轻功本来就以轻灵见长,虽然他极少与高手过招,也知道自己的轻功并不低。可是现在的那两个人,还带着一个脚踝受伤的姑娘,那身形中的灵巧轻逸居然是半分也不见少。顾惜朝使出了十分的力气,也不过拉近了距离,勉强辨认出前面是三个女人。

顾惜朝一急之下,更是脚下生风,几乎踏叶而行,不知追了多久,前方传来一阵水汽的清味。抬头一看, 居然已经到了长安南郊的潏河之畔。


河畔高石之上,此时正卧着一个浑身酒渍与污迹的白衣人。他一手提着酒罐子,一手击打着身下的石头,脸上带着某种落拓与沧桑,正凝神看着身前的河水。他的眼神里带着某种俗世辗转的风尘,脸上尽是落寂,倘若不是他眉眼处年轻而有韵味的风致,或许所有的人都会将他的年岁加上好些。他手不停击打身下的石头,想要放声高歌,却不知为何止住了,然后把手中的酒尽数倒入河水中。酒水混入河水,很快就融合在一起,消失不见,他怔怔地看着水中荡起的波纹,神色动了一动。

酒入长河,风扫旷野,他临风而卧,心里忽然泛起一种介于悲凉与豪兴之间的情感。有一种东西在磨杀着他所有的精力与生命,可是,他躲了三年,却永远也躲不开这场心魔。

经历了血与火的人,真的还能够回到那自由又尽兴的生命里吗?

他正独自入神,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几人掠风而行的声音。站起一看,只见前三个女子踏风穿影般急急逃跑,后面跟着一个熟人。这时,四个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位突然从石头上蹦出来的人,顾惜朝心里顿时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戚少商,为什么又是你?他并不觉得戚少商这个时候能帮他的忙,看前几日的情形,这个行事诡异的人实在不能叫他宽心。

那三个姑娘脚步猛地停住,皆长啸一声,而后两人往左右奔闪而去。戚少商愣了愣,还没有看清场中的形式,那三个姑娘的身形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她们嘴里高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声音哀切,与此同时,她们的身影也跟着模糊起来,好像被水给化了,而那模糊的身影里,每一个人又都化为几个相同的人影。三人之间的平地之上,有烟气一般的东西慢慢聚拢。顾惜朝心里一急,虽然并不明白这是什么妖术,也明白她们是准备逃跑了。

然而在顾惜朝提气往场中奔去时,手臂被一个人抓住了。他眼中怒焰一闪而过,回头果然看见了戚少商。顾惜朝劈手就往戚少商头上砍去,心里的火苗越燃越旺盛——戚少商,为什么又是你?总是你?!

戚少商不及说话,抓过他的手往后一拖,两个人沿着河岸急速后退。顾惜朝一手扯住戚少商,反身别过,一手直接往戚少商脑门上拍去。戚少商身子忽然往后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两手拽过顾惜朝,两个人干净利落地掉在了河水里。

就在河水溅出巨大浪花的一瞬间,岸上疯狂地燃烧起通红的火焰。那场巨大的烟火,从河岸边的草树之中,腾窜到河水之上,然后沿着那浩荡的长河席卷开去。

顾惜朝在沉入水里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水面之上的红莲焰火,它铺满了整个河面,自上游一直燃烧到身前,宛如九天坠落的彤霞,连黑色的天空都被烧亮。

在冰凉的湖水把他浸没的一瞬间,顾惜朝的脑子里一片安静,小时候荒凉的记忆越来越近,

“我……或许无法强求什么,只是,这终究是属于你的一场,必定要直面的战争。我也自有一场无法躲避的,势必要去承担的责任。所以,无论是为了父辈的荣耀,还是为了那本属于你的华灿,这本身就是无法逃脱的宿命……”面容模糊的女人慢慢解下脸前的白色面纱,露出一双流光涵影的淡绿色眼睛。那曲曲绕绕的黑发从面纱侧边倾泻出来,泛着水般的光泽,“除非,除非有一天……”女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那颇为生硬的汉话却带着一种蛊媚而深沉的余韵,袅袅地往人耳朵里飘。

“你能够见到一场,你生命中的,水.中.之.火。”

顾惜朝猛地瞪大了眼睛。


四 水中火(三)

河两岸的树和草都被抹上了一层耀眼的红色,周围的环境越来越不清楚,河上的空气湿润润的。

这本来是个无风无雨的,清净的夜晚。然而这个时候,整个黑色的地面上烧着一条巨大的红色长龙,它绵宕蜿蜒,把天地都亮了起来。

顾惜朝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因为水和火都变得那么不真实。冰凉的湖水流进他的眼睛里,他展开双手,缓缓上浮,水流从他的脸上与身边淌过去。从这个角度看,天上居然有月一弯,它不断晃动,躺卧在满眼的红色水光中,似乎也带着一点浅浅的红色。

一瞬间,他只看见了无尽的空阔——天是空的,水也是空的。长流的水似乎没有尽头,它就那么空,那么凉,又那么通红地往人的眼睛里灌。他在水下,水面上浮动着熊熊的大火,它们不停地跳动着,一缕一缕,一线一线地在水面上荡漾,然后织成最红最亮的纱,轻巧地蒙在水上。

火把水流动的每一条波纹都照得光亮,那蜿蜒着的火苗和流动的湖水汇聚在一起,不停地融合,晃动,水光被照出了一种妖娆而瑰艳的色彩,像是早晨天边的云霞。

那是流动着的光,用一种燃烧整个生命的热情去绽放的华彩,那样一种昂扬着的光亮,让他整个心都动了一动。

所有的云,所有的水,所有的光都汇聚在他的身边,他踏着光影从水里翻起来,周围都是火,而他刚好在火圈的中央。那种奇异的火苗在水上不知疲倦地燃烧,把顾惜朝的半个身子都映成了红色。

他慢慢游到火焰边上,却没有感受到半点热气,疑惑地伸出手,那火苗在他的手上跳动环绕,把他原本就白的手映得近乎透明。顾惜朝心里一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悄悄钻回水里。


戚少商勉强游到岸边,两手扶着岸不停喘气,这时,水里的火光已经有减弱的趋势,他看了看满河的华光流彩,拍了拍头,“简直是胡闹!”他自言自语道,抓着岸上的蔓草,刚准备爬上去,转过身叫了一声:“顾惜朝?”水面上一动不动,让他心里有点发慌,于是更加大声地叫道:“顾惜朝?顾惜……哎?”戚少商看到身前的水下显出一大片阴影,随后有个湿漉漉的人浮了上来。

顾惜朝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原本的发髻此时披散在肩背上,弯弯卷卷的,水珠不停地从他的头发和脸上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湿淋淋的。衣服贴在他身上,把整个上身都给勾勒出来。而身边漫天的火光把他的头发,脸上的水珠又照得透亮。那些亮晶晶的水把他整个个人又都变得亮晶晶的,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火光,那眼中的火光又和周围的光亮胶着在一起。脸上因为红光与流彩,忽然有了一种深沉的媚意。

戚少商有些呆,偏了偏头,正准备上岸,忽然听见顾惜朝笑道:“戚少商,其实,你根本就不会水吧?”他这一笑,白色的牙齿露了一圈出来,眼角弯弯,微微上扬,描出颇具风情的意蕴来。戚少商干咳一声,“也不是完全不会……”他的话被忽然凑过来的顾惜朝打断了,顾惜朝眼睛弯得更加厉害,踩着水靠近,两只手撑在戚少商身边的土岸上,脸几乎和戚少商贴到一块儿。戚少商略有些紧张地抓紧了手中的草藤,他简直能够感觉到顾惜朝身上的凉意。

“戚少商,”顾惜朝凑近他的耳朵边,呼出的气喷到戚少商脸上,他用一种温柔的语调,颇为认真的说:“倘若你死了,我必定为你放一场浩大的焰口。”

戚少商脑子里嗡了一声,紧接着,眼前的景色猛地反倒过来。他的脖子被人一把扼住,然后头被塞到了冰凉的河水里。

戚少商不停地扑腾着,手上的蔓草被顾惜朝一个手刀砍断。水往他的口鼻耳目里不停地灌,呛得他直咳。他按住岸壁的手抓了一把的泥,人被顾惜朝拖离了岸边。

河里的火光潋滟妖异,他们两个人在水中渐沉渐浮。

在很多长安人的口中,这场十里水火被演绎得极尽妖娆与灿烂,水火中的鬼怪被说书人讲得生动而有趣味。但在戚少商记忆里,那个晚上铺满整个河岸的流光,都比不上顾惜朝那时候跳动着韶彩的眼睛。那双凝定的眼睛,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在他的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一笔。

“戚少商,你当我是傻子吗?”顾惜朝的声音从水上传到水下,戚少商一把抓过顾惜朝的手,侧身就要打过去。

顾惜朝眉间的怒气一现而隐,几乎是同时,水面腾起一朵红色的血花,它慢慢扩大,往周围散去。

戚少商捂住腰间,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顾惜朝散开的头发,和顾惜朝手中那支带血的发簪,然后往水底下直沉。顾惜朝轻蔑地笑了一声,拽过戚少商的头发就往岸上游。

水面上腾起的火逐渐小下去,只有一些残存的火苗在水面上继续晃动。

顾惜朝把戚少商往草里随手一丢,在他身边坐下,恶狠狠道:“笑?你还笑得出来?”

戚少商捂着腰,血水从他的指缝里不断流出来,他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又因为笑得牵动了伤,更加喘不过气来。顾惜朝抓过戚少商的头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珠动了一动,“戚少商,我不知道你和她们是什么关系,但是你这么急着放他们走,我就只有从你这儿下手。”

戚少商终于停下来,眼睛亮亮地看着顾惜朝,嘴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弧,“该死,我总是上你的当,可是,我真是爱死你这种脾气了。”

顾惜朝猛地把戚少商的头砸在了地上。

这时候,水中那些一丝丝,一缕缕残存的,意犹未尽的红色火苗也终于熄下去了。整个天地间,也终于回归到了黑暗。

顾惜朝一时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黑暗,他有些茫然地看看水面,喃喃道:“尽头……原来是这样吗……”

刚刚一场浩大如斯,热烈如斯的水火,它用焚烧着生命一般的热情尽情绽放之后,最后留下的,也只有这一场空茫的黑暗吗?

当水与火真正在一起,他原以为可以见到这世上最热烈最光彩的画面,可以见到海天尽头,云霞高涨的画面——可是,那样的画面的确存在,存在之后,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么,是不是再光彩的生命,最后也只会落入那人间的无边的夜,就这样悄然地消失?

顾惜朝心里添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凉意,他原以为,那场火的尽头是超脱人世的华艳,可是,当火熄灭之后,所有的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天依旧是黑,水依旧是凉,甚至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刚才那场盛景的对照而显得破落不堪。就像,就像是一场生命到了尽头,化作了流沙,消失在了时间的缝隙里。

“如果这是尽头……”顾惜朝摇摇头,自嘲般笑了笑,“那我宁愿不要那所谓的停止与超脱了。”他仰起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的。太史局看尽天下星象,又如何能够了解这场生命中诸多的无奈?

他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参透,又如何去看透这所谓的“天”?

顾惜朝站起来,走向河岸的一块高石,那石头上面还透着浓浓的酒气,叫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回过头来看了看戚少商。

他这一回头,才看见戚少商已经坐了起来,而他的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脱了下来,胡乱地在腰间伤口上裹了几道。人就精赤着上身,随意地支着两条腿,手撑在膝盖上,睁着眼睛盯着顾惜朝看。

“好极了,”见顾惜朝回过头来,戚少商苦笑一声,“这是我最后一件衣服。”

顾惜朝在石头上坐下,把湿漉漉的外衣脱下拧了拧。两只光着的脚踩在草里,高高矮矮的野草戳着他的脚,让他觉得有点痒。 戚少商咦了一声,“你的鞋呢?”顾惜朝展了展手臂,白色的中衣把他的头发衬得更加的黑,河上的风从腋下穿过,卷着水汽吹在湿衣上,冰凉的滋味叫他忍不住叹了一声。

戚少商没有听见回答,等了等又问道:“你的刀呢?这样的武器……” 他懊悔地拍拍头,“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打过。”

顾惜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看了看河水,顺手擦了擦脸上不断滚落的水珠,“戚少商,是不是无论在哪儿,你都这么开心?”

“我?或许是吧”,戚少商眼睛弯了弯,把手一张,人重新落回到草丛里,野草从他的头发间伸出来,贴着他的脸,把他的表情遮住了。“有些东西啊,我总是会很想知道的,一旦错过了时间,可能就永远也不知道了,所以,我当然要不停地问,不停地去看。”

顾惜朝眉间的刻痕越来越深,他忽然站起来,语气也带上了一点严肃,“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这个嘛,”戚少商张开手把脸整个儿蒙起来,声音萧索,漫不经心地回答:“比如说,你为什么不怕我逃跑,为什么觉得我和她们认识,为什么追着她们不放。”

顾惜朝挑了挑眉,“就这么些?”

戚少商觉得有些奇怪,撑起半个身子看了看顾惜朝。只见他衣袂临风,裸足而立,手中拿着一只铜铃铛,顿时心里默默呻吟一声,再次倒了回去。

顾惜朝倒是很认真地一个一个回答,他的认真让戚少商满腹疑窦。“你如果要逃跑,之前就不用引我上钩。”戚少商啧了一声,插嘴道:“那可不是引你上钩,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继续道:“至于为什么觉得你和她们认识,因为,火是冷的。我虽然对异域武功不甚了解,却也曾经听闻过一种来自西凉之地的幻术,这种武功极尽华美,犹以女子见长,但是,也终究只是迷惑人心的外道。你既然拖我入水,必然知道会有一场火,可既然是冷火,你又何必拖我入水?至于……”

“罢罢,”戚少商摆摆手,“看见那只铃铛,我也明白了。”他讲完了这话,沉默了许久。顾惜朝缓缓走近,蹲下来盯着他的脸看,沉声问道:“戚少商,这个时候,你还想说话,还想笑吗?”

戚少商一愣,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心却沉了下去。

顾惜朝盯着戚少商的两只眼睛,仿佛要把他的心思全部看透一样。他一把扣住戚少商的下巴,情绪隐隐有些激动,“戚少商,你根本就不想笑,你根本就不像你所表现出来得那么……那么……”顾惜朝咬咬牙,“我甚至觉得,刚刚,你希望我就那么把你给,杀了。”

戚少商的手扶着额头,眼睛里有些发空,他干笑一声,满脸萧然,“顾惜朝,我曾经在荒漠里呆了三天三夜,那时,我躺在那些沙子上,头上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天,风刮过沙地,尽是苍凉,我爬起来,倒下去,然后再爬起来,再倒下去。那时我终于知道,虽然还没有到达尽头,可是已经无路可走,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顾惜朝的手一僵,跌坐在地上,却听戚少商喃喃道:“而面前唯一的路,却只有那一条,早已经被人安排好的,逃脱不了的境地啊……”

仿佛人与人都是相互影响的,戚少商的神色一空,顾惜朝的神色间隐有忧伤。他看了戚少商好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一个可以与之相诉的人,好久,他才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自顾自低语道:“今晚的话,我听见的,都可以当做是一场梦,你,也把它当做是一场,会被风烟吹走的梦吧.”

戚少商并没有回话,顾惜朝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的母亲,是一个来自西域的舞姬。我已经记不清她是什么模样了,又或者,是永远也不愿意回想起来。我自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那所谓的父亲一眼。所有的一切,都是通过她的记忆来告诉我,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而不得不按照她的想法,她的要求去成长。”

顾惜朝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愤怒,然而又并不是很明显,“说来好笑,她真的只是一个舞姬而已,即便有一场听上去无比美好的情爱——倘若那真的能够称为一场爱情的话。她只无意间与我讲过一次,在西市边上,她如何与策马而过的父亲相遇,如何又进了高门贵府,如何见到了父亲与兄弟之间为了一份家业的手足相残。如果按照她的话来讲,就是那个时候,她侥幸逃脱在外,含辱负重。这可真的不是一个好故事。”顾惜朝自嘲般笑了一声,“然后,她就用尽一切方法来要求我的成长,她大约是觉得,有些东西,即便我不去‘争’,也要去尽到一个人子的责任。她认为我应该会武功,所以教我武功,她认为我应该会诗词琴画,所以我也就一样一样地去学,她认为我应该在走上朝堂,所以从小把我交付给了别人——她为我做的不可谓不多了,以一个女人的力量,在尽她最大的努力。可是每天夜里想起来,我心里却从来没有感激,而只有害怕与恐惧。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我似乎仍然按照她定下的轨迹在成长,我居然不知道,所谓的‘顾惜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究竟是她的孩子,还是,在按照她的心意,成为另一个父亲?有时候我甚至会荒谬地想,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究竟应该怎么走?”

“但是,无果。”顾惜朝长叹一声,“我竟然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怎么样的了,我似乎只能按照她的安排,尽管我一直在挣脱,却从来没有办法离开。我真是,对这个叫做长安的地方,喜欢不起来啊。”

顾惜朝忽的一拍腿,“可是,你看,我说了这么多,但是,其实我最害怕的,原来不是那她为我安排的一场命运。每次想起她,我都会想到那张脸。那是小时候,我在巷子里面跑,她带着深色的面纱,她的眼睛真是漂亮,我也一直认为,这个性格极为严肃的母亲是个很美很美的人。可是风吹过她的面纱,我看到的却是一张被烧焦了的脸。”

“你想像不出来我当时有多么害怕,那张脸,和我想象中的差别太大太大,大概是因为梦破碎得太快太无情,我居然被吓得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那时候,我真是觉得,似乎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而空的了。后来我慢慢地知道,或许是为了躲避那所谓的叔伯的追找,不得不以热炭毁面,可是,我纵算是明白,即便是理解,也依旧不想要去以她的意愿去成长。”

顾惜朝转而陷入了沉默。晚风吹过,戚少商只觉满心寒凉。

顾惜朝一剔眉,声音变得冷峭,“还有一件极为讽刺的事,我有时会想,如果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我是不是也得去为了不知道的两个人去努力生存?似乎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就是命,是天生就注定的方向了。”

戚少商一时觉得寡淡,“也算是同病相怜,”他叹道:“我自幼生长在西边,族中所有人都告诉我:因为你就是你,所以你就要去承担这一场命运。以至于后来,哪怕见了再多族中的丑恶,却无法再脱身。你所见的那几个女子,在我脱族之前,也算是仇敌,我知道她们情苦,有不得已的理由,但也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只怕,终究是……”他猛地一捶地,憾恨道:“这时候应当有酒,可惜,我从前喝酒时,总是碰不上适宜一起喝酒的人,等到有人了,却也没有酒了。不知道算不算是无常。”他话音一转,长声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佛家讲求的空,”顾惜朝不屑道:“心本为空,再从这空中寻找业障外相,舍了爱恨还不够,把心舍了才好呢!”

戚少商闻言嗤笑一声,忽然听见有铃铛叮叮作响,他转头看了看顾惜朝,看见一只铜铃铛在他手上轻摇,戚少商闭上眼睛,声音有些惫懒,“这是,双身佛。”顾惜疑惑地看了看戚少商,只听他继续道:“最近杀人时,都有这种铃铛,虽然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不过并不像是很重要的东西。”他顿了一顿,又道:“她们的事情,我无法和你讲什么,不过,与这件案子实在是没有什么关联的,而且,最后,也未必会有结果。”

顾惜朝摇摇头,“我本是太史局的人,你为什么选中的是我?大理寺你不去,我之前与你又素未谋面,你究竟为什么,要找上我?你也不怕我把你送了官。”

戚少商捂着腰间的伤,血混合着水沾了他一手, “因为你对异域术法,比起大理寺的那些人,要了解的多了。”

顾惜朝眼神一冷,站起身来,风吹过他的湿衣,让他觉得有些凉,“戚少商,你以为你是在救她们?你现在连自己都管不了。”

“我原先以为,能够让她们停手,可是现在看起来,是没有什么法子了。人已经死得够多了,也该停下来了。以她的身手心思,只怕最后也落不到你们手中,我只盼着,她能早日放下。”

顾惜朝面色宁静,转身向河岸走去,他身后的戚少商忽然仰天长叹一声,“顾惜朝,倘若我死了,为我放一场焰口招魂。”

顾惜朝脚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河汉无极,天地浩荡,何必顺流而去,任自沉浮?”他仰头看天,目光忽滞,“这是——张宿迁徙之兆?”

而此时的大明宫中,滴漏正响。紫寰殿中,有人张开了一双意气凝练的眼睛。他微张双臂,宛如揽日月天地入怀,沉声道:“——宣,李淳风。”



五 临街舞(一)

天色未明,钟鼓已经响起。李淳风站在官署的屋顶之下,眼神凝定地看着黑色的天。

圣上夜中急召,因为,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这位大唐帝国的天子,看见了——

“有金龙欲冲九霄,化神而去。然天降雷霆,龙坠于地,如是者三,其身始化云烟,天地流散。”

“此梦,何解?”

李淳风手中微湿,神色有些飘忽。他已经站了一个时辰,却仍然有些出神。

天上星光盈盈,他一手背于身后,自语道:“张宿迁徙,有星欲侵……紫薇。这梦,究竟应在谁的身上……”


潏河流经的樊川,是韦杜二姓族居之地。这两姓自汉以来就是极称富贵的,如今,这樊川一带,更是香火鼎盛,沾染了不少王气,远远望去,似乎能看见隐在黑暗里的富丽堂皇的高楼飞檐。所谓的“城南韦杜,去天五尺”自是不负虚名。

此刻樊川北侧,满地蓑草之中,正站着一个女人。天色迷蒙,她的容貌并不清晰,只是于这冷风长草中静默直立,她隐含在身子骨头里的那一分“艳”反而更加明显起来。她双手持于身前,幽幽望了一眼北面的长安城,这身子一动之下,静止的艳忽而就活过来,成了一种隐于清定之中,又不甘于寂寞,旺盛张扬的风流姿态。

那富贵的氏族,紫金贵气的高门显贵,果真是人们眼睛中的美好么?她远望着那一片肥沃的平原,忽然想起了某个人曾经说过的话:“因为太过于辉煌,所以背负得也就越多,也就越来越放不下了。正因为这辉煌催生的欲望,所以,才想要更多更多。不知道究竟是人创造了恢弘,还是这一片富贵在支使着人,让人们不断地为着这份隆重前行?”

她不由喃喃自语:“背负……只要是人,都必然要有背负的东西的。你不想要背负,但是,背负的东西,只怕也不会少吧……”

北面的草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她略一侧顾,秀眉微蹙,伸出一只柔白的手在风中招了招。三个人影一齐停了下来,颇为踌躇地朝她看了看。

“阿菩莽撞也罢了,你们又为何不劝住她。”她一开口,居然是顺畅的胡语。中间的女孩子忍不住开始掉眼泪,往地上一坐就哭哭涕涕地道:“息姐姐,是我错了,师兄说不会有问题的。他也是不想你去涉险,你不要怪她们好不好?”这个叫做阿菩的姑娘眼睛本就大,这么一哭,更显得双瞳剪水,哭声也细细颤颤的,叫人心里一晃。

“你呀,”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早就与你说过,这三个人都交与我动手。你又何必为了我的私事去冒这样的风险?我当初也并不想带你们同来长安,如今他也拉进来——”她一话至此,长叹一声,这叹息本平常,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可是三位姑娘倒听得发慌。

“但是,但是也没有什么差错!铃铛也没有什么用,我也回来了……”阿菩缩了缩肩膀,声音越来越低,看了看身边三个人,鼓了鼓嘴巴转移话题,“可是捉我的那个人,真的用的是菩提手啊!”

息红泪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迟疑了一下才道:“不可能……”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阿碧,你也看见了吗?”

阿菩顿时急道:“我不会看错的!我从小跟着三姑姑长大的,怎么会认错呢!虽然三姑姑的武功是不外传的,但是她二十多年前,是在长安……”

被称作阿碧的姑娘喝道:“讲什么!还不知道谨慎!吃的苦头还不够吗!”

“菩提手……”息红泪银牙一咬,愤愤道:“如果真是这样,戚少商,你原来存的是这个心思?”

阿菩捂着脚腕,瞪大两只淡绿色的眼睛,有些不解,“息姐姐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讨厌他?他是好人呀!”这次阿菩的头上直接挨了一记,康碧儿有些恼怒地看了她一眼,阿菩还没收回去的眼泪又扑扑掉了下来。

“好了,眼泪袋子,”一个一直不开口的女子咳了一声,“戚少商一早就找上了这个人,原本以为是想借朝廷之手破案,可是,以戚少商的性子,又不像是会让无辜的人卷进来的。只怕,他一早就知道什么,料定了我们不会今天那个顾惜朝下手,所以只能找顾惜朝。可是,这样的话,未免也太……总觉得是不可能的。三姑姑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戚少商有交集才对。更何况,今日的水火祭,顾惜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一点也不像认识三姑姑的样子。”


息红泪抬抬手,“此事先不提,中午西市一开,赵思吾一定回到异宝阁里去的,今日你被顾惜朝瞧见,不要去了。戚少商也一直盯着我们,明天,我亲自去。”

康碧儿头猛地抬起,急切道:“这……我并没有被顾惜朝看到脸的!没有关系的!”

息红泪从袖中取出一只面纱,戴在脸上,只露出两个眼睛,她不知怎么动了一动,身子似乎矮了几分,再动一动,又多了一点丰腴。

“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仇啊,”她看了看东方隐约的亮光,“我就当一次长安的康碧奴,跳一场用于复仇的舞。”


早晨的第一道鼓声还没有结束,天色依旧是暗。古厚的钟声在长安城中悠悠荡响,顾惜朝走进刚刚打开的坊门,身子忽地顿了一顿,随即快步走了进去。

刚刚,他分明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叮铃声。若有若无的,夹杂在晨鼓里,在那厚重的沧桑中多了一丝突兀的娇。顾惜朝面色沉重,他看了看周围,虽然很早,坊门内侧已经有了一些卖饼的摊铺,他环顾了一眼周围,那些打扮普通的,在铺子旁边围了一圈的人,看起来毫无异样。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越往坊里走,那娇滴滴的铃铛声越来越明显,那细细的声音在鼓声中越来越突出,好像是在哭,在叹,在倾诉。

此时天还未大亮,在鼓声停下的间隙里,那铃铛声就尤为刺耳地响起,似乎要把人的寒毛也炸起来。

等到他走进巷子里,才看见那些高高低低的房檐下,系着一个个小小的铃铛。那线是长长的一根线,铃铛也是小小的一只,在飞檐下迎着晨光,反射着一种古朴的韵味。而所有的房子里,都系着那么一根铃铛,当晨风一起,所有的铃铛都摇晃起来,整个坊间都被这铃铛声给包围了。

它们在初起的太阳之下,一起响起来。那坚硬的坊墙,就被这纤小的铃铛打开了一个缺口,被那细细的铃线给缠绕起来。

顾惜朝猛地一低头,疾步往家门走去。

还没敲几下,门就慢慢开了一个口,有人露了半个脸出来,然后一下子把门拉开。小厮刚刚迎上来,看见顾惜朝衣服湿乱的样子倒又吃了一惊,呆了呆。顾惜朝也不理,直接往内厅里走。

小厮急忙跑上去,急急道:“郎君总算回来了!昨晚就一直不见……”顾惜朝闻言默默地止住了脚步,看了看四周,半晌吐出两个字,“铃铛?”

“铃铛!”小厮猛地一拍手,又惊又怕地压小了声音,“昨儿个晚上刚刚死了人,偏偏死得那么难看!整个坊里都说是有鬼作乱,”他说到这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顾惜朝的脸色,果不其然,顾惜朝的脸已经黑了下来,于是赶紧把声音又压低几分,“还不知道哪儿开始传出来的消息,把上次赵司吏的死给捅出来了,近几天一件接着一件的,人人心里都打着鼓。又说是这铃铛能辟邪,这事又是永安坊里出来的,那菩提寺屋檐上的铃铛都有人抢着着去求……”

顾惜朝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漫不经心地应道:“这坊间的案子,是长安县的人来查办?”

“这……”那人一边跟着顾惜朝往里走一边摇头,“这小的就不清楚,不过有口风说,妖人作乱。今天一鼓响时,就有许多人去寺里进香了。听说西市里还准备起一场舞戏驱邪避鬼。”他颇为向往地道:“本来只是那家古董店请康碧奴跳舞用来招徕客人的,如今店家一看这情势,说是辟邪祈福用的,倒成了整个西市的事情,不过还是康碧奴跳这场。听说啊,那台子搭得极高,那康碧奴又是个最会……”

他话语未完,顾惜朝已经挥手让他住了口,话里带了些烦躁,“就任这谣言四起,也不……”他摇摇头,径自往屋里去了。

等进了屋,顾惜朝心里一跳,忍不住笑出来,“却不知屋顶的景色如何?”伴着他这句话,窗户嘎吱开了一个缝,有人吊倒下来,身子一折就弯跳进了屋。

“你可真是害苦我。”那人长叹一声,装模作样捂着腰间,“一个文官,也能下这么狠手。”顾惜朝看了一眼戚少商,见他穿了一件血迹斑斑的衣服,应该是用来包伤口的衣服重又穿上了身,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瞥过头去收拾东西,“这还真是你最后一件衣服。”他这话听着像在自言自语,可惜那股冷峭的劲又藏不住。戚少商听得直摇头,“在下比不得顾太史,有官家的薪俸钱粮。”他摊摊手,还待说些什么,顾惜朝身形一晃,到了他眼睛前面,只见顾惜朝微微一笑,手里捧着衣服似要交给他,戚少商一愣,然而腰间一阵剧痛,顿时又弯了下去。顾惜朝收回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如若无事地走了过去,走到门前,忽然回过头来,笑道:“戚少商,今日西市康碧奴的舞,想来也是非常非常的精彩,当……与君同赏。”

门慢慢关上,屋内又回复了黑暗。戚少商看了一眼地上的衣物,默默地捂了捂眼睛。


——————

正午的时候,随着东西二市门前的鼓声响起,长安城中中最繁忙热闹的时候也开始了。顾惜朝随着涌动的人潮走进了西市之内,又被人潮挤进了大街上。他不疾不徐走得悠闲,偶尔听一听身边的人议论长安内的鬼怪作乱,不时看一看周围大大小小的店铺。

驱邪祈福,未曾听说过西域舞姬的胡旋舞有这样的作用,顾惜朝冷笑一声,这长安城中的人,大概实在是想见一见那传言中的康碧奴。这康碧奴倒与其他的舞姬不同,人人说她舞技高妙,即便如今教坊中的内外供奉也都远远不及,也有人说这西域的舞姬生得极美,然而她终日以白纱掩面,并不得见,甚至有传言称她善于占卜做法,故而有今日辟邪一说。

看来这起舞的店家不过借着着一点点辟邪的噱头,倒不知引了多少人来。顾惜朝眯了眯眼睛,对那位胡姬有了几分的好奇。

戚少商始终和他距离几步远,眼睛四处张望,在一家店铺里顺手买了一个白色的面具。顾惜朝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眼略略舒展开。再回头时,已经看见了一座高约一丈的木台,那高台越往上越窄小,顶端几乎只有圆盘大小,刚好容下一个人的双脚。那高台还没有收拾好,还有几人或悬于高台上,或站在木台之下布置。周围人渐有不满的声音,个个都仰着头看着上面那小小的木台。

若能在这么高而小的地方起舞,也的确是不俗。顾惜朝支着下巴若有所思,恰在这时,一个匠人手一时不稳,竟从那高台之上摔了下来。那男人大叫一声,周围的人群也登时沸腾起来。戚少商眼见不对,正要上前,高台下忽地飞来两条红色缎带,将人拖了一拖,随即滑走。那男人跌在地上,半日没有反应过来。

那两条红色的缎带凌风一甩,缠上木台最高处,绷得极紧。顾惜朝饶有兴致地盯着那红缎带看了看,蓦地,前边传来了琵琶的声音。

“开始了!开始了!”人们刚刚从一场虚惊中缓过神来,用更大的热情去欢呼与议论。那红色的缎带的尽头,竟然是一个盛装的舞姬。她颈戴璎珞,发挽高髻,身披彩帛,那两根红色的缎带就缠绕在她两根雪白的手臂上。 

戚少商浑身一僵,心中的某些东西翻江倒海地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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