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海上,漫天星光璀璨,流光倾泻,海风席卷而来,吹起谢衣宽大的衣袖,忽地让他有了一种长风入怀的感觉。
那是一种,在脑海中存留了很久很久的感觉。彼时他站在流月城的祭台边,身上穿着苍绿的祭司服,俯身看下茫茫大地,只觉得,天大地大,宽垠无限,而这荒冷如斯的石头城中,只怕连世间的半点风丝也吹不进。
他缓缓回头,猛地看见师尊迎着最后一缕霞光走过来——一袭墨衣沉甸甸覆盖住了他整个人,发丝微微拂动。他看了看谢衣,似乎要说些什么,随即衣袖一张,手中光华猛涨,光势如莲,绚艳十里,替他挡下了结界外围的一道魔障。
时不时来流月城外袭击的魔族,并不能奈何这片结界,沈夜本也不必担心太过。谢衣愣了愣,眼前只看得见沈夜的衣袖张开又收起,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满了他整个衣襟。
如今明珠海上的风,也吹起了他整件衣服,白色的衣袍在空中摇动如旗帜,可却再也吹不进他心中了。
月光如洗,垂落如白练,海面波浪叠涌,一群鲛人从水下探出身子,细白的手上各自持着明珠两个,一时间,海上如同坠落了万千星辰,光灿照人,更照着这片粼粼波光,与月色相辉映。
带头的鲛人姑娘游上前来,抬了抬头,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站在峭壁之上,深秋的海风正是凉寒,他整个人却笔直如修竹,本以为这样一个人,或许是生僻冷傲不近人情的,熟料他微微一笑,和煦如春风,冰凉的海水也不冷了,凄冷的海风也不冷了,浪涛拍打海崖的汹汹气势也温和了。
她脸一红,浮着水,道:“谢大师,有请了。”
谢衣拱了拱手,笑道:“有礼。”
他走下峭壁,踏上海浪,鲛姬们笑着摇晃着手中的明珠,于是这海上的明珠皆晃动流散,犹如星河游动。
谢衣叹道:“在下虽对明珠海久有耳闻,今日一见,方知其海上星珠之名缘何而来。”他走上前去,脚下悠悠绽开一朵金色光华的莲花,待他脚提起,又消失不见,再走一步,又一朵莲光托住他的脚。只由得他,一步一莲华。
鲛姬解释道:这是明珠海接待贵客所用的步步莲华了,明珠海近日水流不稳,族人查探,说是海底漩涡与另一边的海床冲击不稳,所以请先生前来,疏通海下水流,也好免我万千族人遭受移乡迁族之痛了。
谢衣顿了顿脚,看了看远方,眼神有些飘忽,“若人力能及,本是应当,若所不能及,迁徙移族,也是不得已……”鲛姬急道:“谢先生偃术自有通天之能,若先生力不能及,我等也只能顺应天意,保我全族,可如今,先生尚未看见水下情形,又何必言之过早?”
谢衣脑中嗡了一声,眼前似有白光慢慢扩大,心中登时纠痛起来。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觉得,你的偃术有通天彻地之能,能救我流月全族于此役?”
“师尊,我……人力未尽,不能言之过早,我自当全力一试。”
“谢衣,我果真是对你太过纵容,让你天真到以为,这城中子民,皆是你一人能救。为了下界,难道要眼睁睁看他们送死?”
“师尊……师尊!”记忆中的声音模糊不清,记忆中的那一双眼睛却越来越清晰。
时至今日,他能回忆当初的冲突与顶撞,却唯独不敢回忆那一双带着失望的眼睛了。
从小时候起,他就说,总有一天,师尊,我会保护族人的。
族人中当然包括了师尊。
他想让自己倾尽全力变得更好也更强大。
鲛姬情急之下,也不往前带路,拿透亮湿润的眼睛看着谢衣,道:“我等于这片海域生活千万年,人有思乡之情,吾亦有念旧之情,只求先生一尽全力。”
谢衣看了看手,又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生命的分量太重了,正是知道这样的重量,他才不得不走,如今,他又一次体会到这种分量,只不过,如今的鲛人,他或许有机会一救,纵使不能,他们亦有迁徙的可能。
然而流月城呢?
他想,他的师尊,也是明白生命的分量的。他是整个流月城的大祭司,沈夜在收他为徒后,终日用心教导,说得最多的,大抵就是要他日后守护这昨流月城了。
他的师尊,能够喊出城中每个人的名字。当城中祭司叛乱,他手腕堪称铁血冷酷,灭三族,毁席册,谢衣为此与他爆发了一场争吵之后,沈夜叹了一口气。
谢衣,沈夜说,我何尝不知道那些孩子是无辜的。
大殿中的灯光是冷的,寒风呼呼地吹,沈夜慢慢地一个一个开始报那些名字,从老到小,从上到下,从老人到孩子。
沈夜说,谢衣,你明白,我也明白。
他说,我明白我在做什么。我也明白那些人,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从小,他就开始在父亲的指导下,认识流月城中每一个人,等他继任大祭司之后,他记住了城中每一个人的名字和长相,那些,就是等着他倾尽一生去守护的所在了。
而他如今亲自下令杀了那些叛乱祭司的亲族。
明珠海上的风再冷,也没有他那日在大殿中感受到的风那么冷了。他太熟悉他的师尊了,他的师尊,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座流月城而奔走一生的,当他不得不亲手了结这些叛乱的族人,甚至牵连无辜者众、民怨沸腾的时候……谢衣如坠冰窖,从脚到头都冷得发颤。
他的师尊,岂不是在了结他自己?
哪怕其他的族人们沾染魔气,都活了下来,他有没有给自己留一条路?他变得,在别人的心中变得,冷酷又残暴,变得生杀予夺,这究竟是不是他给自己的路?
他已然不敢再往下想。
如今的他,踏遍万水千山,总是要找到一个更好的办法的。
无论如何,不能来不及。
明珠海下,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贝母建造的房屋,水母装饰的景观,每一个房子前都用珊瑚与明珠点缀着,绵延数十里。
谢衣用了数十天的时间,疏通了海底的水流,当明珠海下的水流终于趋于平缓的时候,所有的鲛人们都愉悦地摇着尾巴。
鲛姬开心道:“我便说,谢先生的能耐,岂能有不成功的道理呢。”
谢衣想说些什么,最后并没有说,他无法像别人解释,他的偃术,救不了他最想救的族人,也保护不了他最想
谢衣苦笑一声,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推却了所有的谢礼,只讨要了一份明珠海特有的明珠。
鲛姬不解道:这明珠,只不过能做照明之用罢了。虽说……它能吸纳月光,黑夜里光亮如月,可终结不是什么好用的东西。
谢衣摇摇头,看了看手中明珠莹润的光泽,似是微笑似是叹息。
他想要的,或许这一生都无法得见了。
他要往捐毒去,总要找一个办法的。要尽力啊,也要尽快啊。
要更快一点儿啊……
晚风卷起地上的沙,热浪一层接着一层。
谢衣蹲下身子,把手中的明珠放在沙地上。温润轻莹的月光从珠子中慢慢淌下来。
他回过身子,看着对面的人,道:“大祭司……当真是,久违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