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故园芜已平,湘君胡不归?】
平初三年的除夕,洛安城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雪团团地从天边飞过来,在风刀中一滚,扯了漫天柳絮似的。
荒坟上的小狐妖呵了呵手,跳着脚道:“过分——!”
是过分,一边糊着半张鬼脸的游魂点点头。
“不能怪我,最近城外的人类越来越多,我出去找吃的,当然会吓到小孩子。”
她愤愤地、哼哼地,说:“我才没有想要吃那个小东西啦,那么小。”
绿眼睛的妖精凑过来,接道:“那么小,咬起来一定很软。”
小狐妖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对呀对呀。
游魂努力挑起纤纤玉指,在脸上糊一层又一层的胭脂。
绿眼睛眯了眯,像在笑。
小狐妖跳起三尺,尖叫道:“你在说什么鬼话,那个黄泉凭什么让我扫一个月西城门的雪!”
鬼手一抖,胭脂画歪,游魂努力纠正道:“我们说的本来就是鬼话,你应该问,说什么人话呢……”
绿眼睛在半空中飞来飞去,漫不经心,“扫帚在老酒鬼的阁楼里,还剩三把啦。”
“我才不去!”小狐妖嘟嘟囔囔,气咻咻,往酒铺里走,“如果武君在,我才不会去扫雪。”
她一想到这儿,就不开心,不开心就要哭。
绿眼睛赶紧飞回来,道:“麦哭麦哭,如果是武君知道你要吃生魂,你已经下地府啦。”
“我才不管。”小狐妖继续念念叨叨,“他力气好大!他还把东边的老王打掉半条腿,老王刚从地府逃出来又进贼窝。”
“对呀,”游魂一边画脸一边说,“他还在我找吃的时候把我的画皮全毁了。可怜,没了画皮是连俏书生都勾引不来的。”
“闭嘴吧,这年头哪儿还有书生。”绿眼睛终于不耐烦了,“他还在我准备吃人的时候,把我打得只剩一双眼睛,我说什么了吗?”
说到这儿,三条鬼齐刷刷打了个寒颤。
雪窝子上的粼粼鬼火和无数野鬼,也齐刷刷抖了一下。
他们都还记得,那一天从武君的树下走出来的青年。
白色的头发上好多没干的血,一滴一滴往下坠,糊了半张脸,连睫毛都裹成红的。
一个小山鬼见他长得俊俏,懒洋洋就靠了半张身子过去,还伸出凝霜结雪一样白生生的手去勾他。
然后银光一闪,小山鬼用好长时间才化出来的手,啪嚓,掉在了地上。
四下面面相觑,然后鬼叫连天,小山鬼捡起手就慌不择路地跑。
狐妖一手抓着裙子一手抓着游魂逃,游魂的头都快被风吹掉了。
然后整个洛安,城里城外,所有的妖怪和野鬼都听到了一句沉沉的声音。
“回来。”
于是所有的鬼都苦着脸回来了,当他们闻到黄泉身上和武君一样的灵力时候,脸就更苦了。
那天风好大,满城的鬼都在老枫树下,听白发青年提着银枪黑着脸训话。
“第一,不吃生魂。”
然后黄泉就顿住了,他想了想,罗喉没给他说二三四五,于是他甩了甩手,说,“就这样吧。”
鬼声此起彼伏,然后欢乐地尖叫,道:“可以可以,自然可以。”
哪里能想到,日后是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
在满城的鬼消失以后,小狐妖小心翼翼凑上来,问:“你是天都新的主人吗?”
妖怪有妖怪的规矩,向来是以武力为尊,他是天都的新主人的话,那么……
小狐妖跳了跳,问:“你把武君打败了吗,他有那么——厉害,你一定比他,更厉害。”
一瞬间风冷烟沉,树叶急遽下坠,空气几乎冷成冰。
小狐妖身子一僵,瞪大眼睛看过来,却见黄泉低头,嗤笑一声。
“我把他杀了。”
风舀起满城寂静。
心有结,不堪剪。
石砖路,湿蒙蒙的,只扫了一点积雪。窗下的老梅花开了一半,瘦骨伶仃的。
大片青黑色的云积压在低矮檐角,把月亮糊了一半。
这是黄泉在洛安的第三个月,也看尽了洛安的雨和雪,秋和冬,霜叶和梅花。
第一天,他带着一身罗喉的力量,看到了罗喉的天都。
满城幽冥鬼,与座俱白骨。
他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鬼气森森,怨气冲天,整个城池冷得像冰。
第一个月,他慢慢地发现,城里城外的鬼,一个比一个聒噪。
于是他更不喜欢。
他甚至开始愤怒。
这就是你的天都,罗喉?
满城怨鬼孤魂,满城冲天煞气,这样的城池,你要怎么去维系它的安定?
鬼城的安定,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个月,他没有别的办法,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
城里有各种各样的妖怪,有爱吃人的,有爱吃鬼的,有天生恶灵,也有不谙世事的。
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的确不知道如何去维系。
五行三界的众生,桀骜难驯的万鬼,偌大一个天都,论管束、维护与平衡,他自问无法做得比罗喉更好。
想到这儿,黄泉就更有些生气。
第三个月,他揍了很多鬼,原本他揍这些鬼像打沙包,现在有了罗喉的力量,更像是打沙包。
小鬼们叽叽喳喳怒火冲天,他一个都没杀。
他知道自己手指一动,能让吃人的恶鬼魂飞魄散,但他没动。
以一种自己也没想明白的心思,黄泉想,如果罗喉回来,还是得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比如完完整整的天都。
所以还是得留他们一条命。
木门咯吱响了一声,黄泉走出门,经过窗户,往城外走。
路过那课梅花的时候,半开不开的梅花耗尽最后一点力量,败落在他红白的衣角上。
他猛然抬起头。
变天了。
山川之外,铁蹄金戈连绵成片。
承载着这天下最尊贵、最无可违逆的明黄色衣角,高悬在都城的冰冷城墙上。
高悬在苍茫无尽的漆黑苍穹下,高悬在皇权倾轧的千秋大梦里。
和三百年前一样。
三百年的诅咒,终于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前,褪去最后一点在人间的色彩。
人间的除夕。
黄泉仰起头,天上又开始掉很零碎的细雪。那些雪扑在他火红的睫毛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场战斗中的鹿角带出的妖血,在身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银发间有红色夹杂,睫毛红成一线。
黄泉慢慢地伸出手,雪片落到他手心里,登时就化了。
他说,“罗喉。”
风呼呼刮过冰雪的天地,过往还未抛去,新的一年已迫不及待风涌而来。
他站在新旧一年的交隔线上,时光在身后的黑夜里,飞速沉沦。
风满衣襟梧桐老,不知天南地北,与谁话温柔。
开春以后,新帝在南方赈灾,破灭的洛安城迎来了北方的迁民。
被异乡的人塞满的城市,很快就能迎来新生。
城市里有了火红的炭,软熟的菜,有热闹闹迎接新春的人,有蒸腾着新鲜的生气。
这里终于,变回了人间。
黄泉从屋中走到岸边,春水潮生,柳树发芽,金灿灿明媚非常的阳光从树叶射进来,无数微尘在飘动,像金雾。
很多的人在城里城外,他一个人在人间。
是风也郁郁,树也青青。
又故人杳杳,杨柳依依。
小狐妖连滚带爬跑过来,塞给他一个油纸包裹,道:“那个紫衣服的怪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春天了,她再也不用扫雪了,很理直气壮地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看到黄泉的时候,还是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把尾巴收好。
才不是怕他!小狐妖气咻咻地想。
油纸包裹折成四角,被太阳晒得有些干,在手心里微微地发烫。
里面装着一味药材,切成片的当归。
春去来,当归。
天南地北,何处当归?
他提着长枪,回了敖岸山。
他记得那座山,突兀在整个绵延的山脊上,他曾经走过无数遍那些山脊,后来才知道,山脊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龙脉。
万米高山六月映雪,不老神泉终年翠碧。当东方的第一缕阳光自群山之巅升起,极目远眺,白雾缭绕、冰峰皑皑,苍灰色的天空下长风鼓荡,就足以让人生出澎湃豪情。
原来他当年就见过。
原来他当年就见过,罗喉。
青灰色的天,苍灰色的水,天和水连成一线。
大片的云团堆积在天边,离人很近,手一伸就能摘到似的。
雪山中的冰光落在他牙白色的额上,水银一般流动。
当罗喉的力量种在种子的身上,敖岸山终于开始坍塌,重新融化在了一片龙脉里。
吸收了三百年龙气的敖岸山,终于将自己变成了龙脊。
在连绵冰山中突兀出来的高高玉山,再也,不见了。
黄泉在山上找了很多天,终于放弃。他坐在某一个雪山的某一个悬崖上,风吹过他的衣襟,心却越来越滚烫。
忽地,身后有脚步声。
黄泉抱着双臂,侧了侧头,火红的睫毛下,眼底一片清光。
他想了想,猛地跳起来,一把甩出长枪。
像是挑衅像是引战般,侧着头微微地笑。
“罗喉,你还欠我一场,真正的战斗。”
万载苍穹,青灰色的。大片的云堆积在天上,风呼呼地吹,吹过山水和岁月。
何以人间解惆怅?但阅尽天涯,故旧相逢,长歌一笑。
他们中间隔着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和一杆枪,一把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