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沧海泽(8

八、【梦里唱天涯,几度魂与月】

平地惊起响雷,万里长空外,黑云滚滚。

四下里,是铁旗飘摇、人影错乱、刀枪齐鸣。

黄泉提着长枪,一步,一步,未尽的鲜血从虎口滴落到地上,像一星半点清瘦的老梅花。

他立身于长风之巅,孤峰之畔,凡目之所及,皆为风刃雨戟。

红白的衣角在狂风中一舞,慢慢地,就浸润出了一身飘零和孤傲。

他实在是个很骄傲的人,从千万里之外的玉山上狂奔而来的时候,黄泉就在想,谁也不能打败他,谁也不能在他之前,打败水妖湘君。

玉山上百年十年,霜星雪月的冷光都化作了发间眉角的凌然傲气,如今天地间风雷云雨奔腾而下,洛安城外,全是各山各门的捉妖人,黄泉忽地就一笑。

一笑,眉眼间俱是,瓦雪和晨霜。

万载长空,风霜俱老。

然后一刀,从人群中,飞身而来。

一刀、一剑、一鞭、一戟,人影幢幢。黄泉微微用力攥着枪杆,眼神却诡静得,像初秋寒潭里的光。

呼地一声,当先一人横刀而出,却见银白冷光倏然一展,血花爆溅,枪尖从胸膛里横穿而过,挂着一二三四点淋漓的血。

即刻死去的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神怔怔的,扩散的瞳孔里,一道长长长长凌风而来的箭,从山中怒射而出。

冰凉,微亮,带着刺骨的金属气味。

黄泉长枪一抖,往后一格架住长刀,转身瞬间已单手接下长箭,双指一拈,作暗器急射而出。

背后的光缓了一缓,他后跃一滚,枪风霍然灿然如虹。

第二道刀光接连而至,那名刀客显然臂力惊人,朝尚未站稳的黄泉斩了下去。

雪浪忽如潮。

那截弯刀停在半空,缓缓下坠。

持刀人的眉心,一声轻响。

血水喷在地上,逆着昏黑天光,红得发黑。前面的人刚倒下,后面的人就踩着血水冲过来,四面刀光如林,眨眼就是修罗场。

黄泉看着冲刷而来的刀刃,猛地屈膝、飞跃,踩着树杆横挑长枪,一枪自天而落,如毒蛇游龙般疾走,与兵器交集出一片金玉碎裂之声。

刀锋侧身而过的瞬间,忽有一人从乌压压人影里走出,用华丽的声线高声赞叹道:“好俊的功夫。若你扔下身后的妖物,我自可放你一马。”

黄泉缓缓地顿住脚步,身上流下的血胶着在手里,粘得在掌心打滑。

他看着眼前的人,眉毛一剔,道:“若我不答应呢?”

“若不答应……”微微的遗憾从流丽声线中一拂而过,继而一字一顿道:“那只好,可惜了。”

话音未落,四道刀锋如软绸般在笑声中急追而至。

长风入襟,黄泉猛地长笑一声,手腕中的长枪,冷得泛出铁青色。

片刻间,身形一扭,三片刀刃尽被齐刷刷横腰截断,长枪回身瞬间,割在了第四个人的脖子间,血水瞬间窜起三尺之高。

一击逼退四人,他立在漫天风烟中,红白色的衣摆,在血气里泛着浅浅的银光。

被天蚩极业打伤的肺腑和刀枪在背脊上留下的伤痕在疼,可如今这些真真切切的疼,每时每刻在提醒他,自己是真真切切活着的。

在回望过去的时候,他怀疑过,黄泉若只是个种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可他如今立身于刀光之中,漫山遍野皆是来斩杀湘君的人类,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真切”。

一念至此,他拄着长枪,站在地上,声音淡得像烟雨里的风,“若他不是妖呢?”

那道声音也流淌在刀枪里,含着一分笑意似的,“若他不是妖……这天下该向谁去交代?陛下,又该向谁去交代?”

这天下泛滥的水灾、离乱的灾民、遍地的白骨和血光,更该向谁去交代?

臣民的怒火、高悬的皇权,都在暗涌的交锋中寻找一个可以问罪的源头。

若罗喉不是妖,谁是妖?

这天下,总该有个交代。

黄泉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一叹气,风就乱了。

谁来交代,总要有人来交代?他抬起头,斜睨了一眼闭气修养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罗喉。

罗喉,你看,这是我的敌人。

这是黄泉的敌人,不是罗喉的。

原来他拼尽一身力气,从千里之外奔赴到人间的城池,见到的面对的生死挣扎的,是冥冥中黄泉的敌人。

这就是他要面对的,属于自己的战争。

这才是他的战场。

无数血光在天地里咆哮,刀锋在高空下战栗。

银色长枪在冷风中低吟,是湘妃断琴,瑶妃绝剑,刻骨的凌厉的傲人的风情。

宿命难消,一笑长歌。

黄泉眼中血丝满布,无数举至空中的武器发着瘆人寒光。一声枪吟纵贯天地,雨水沾染着他雪白头发,软得像雾。

一道光华,自体内拔节。

雪白的长发间,慢慢地、夺目地、带着浅浅玉光的,四根润白鹿角,破颅而出。

血水从头上滴滴地淌到发间,雪白银发就染了一叠一丛一深一浅的红。

他曾经不知道什么是天意,如今他见到了。

可正因为见到了,才更想要,用尽所有的力量在天地间发出自己的声音。

不为别的,单就为了,存在。

若说黄泉是一颗三百年前种下的种子,可如今,一定也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

这一次,是生是死,都无悔。

是破茧而生,是不见天日,都无怨。他惧怕的从不是死亡和终点,而是,人生如梦的,一场迷茫。

他不能忍受迷惑,不能忍受顺服,不能忍受命运洪流中,似生而死。

浮生一场长长长到没有尽头的梦,可万般的梦,也总该会醒。

谁是破梦的人?

罗喉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在一场黑色的梦里面。

梦里,有一座飘雪的山。

这是他很熟悉的山,他知道山中有四时花,有不冻泉。

也有刹那起灭的无常。

三百年前,他在这座山上见到了几位兄弟。后来战火降临在人间,人间帝王的头颅高悬在城墙上,人间龙脉的脖颈被一刀斩断了三百年。

有些人死在战火里,死在咒术师的诅咒里,死在阴气与业火里,此后生生世世不见归途;有些人感伤于兄弟离析,游离在天涯外,此后生生世世,再也不闻乡音。

当初他们在山上的时候,君凤卿说,人间有四处最好,红尘南雪,碧梦秋水。

后来他一个人,用残存的龙气在洛安困顿三百年,见到了秋天的碧空如梦,秋日的寒潭惊鸿,也见到了三千红尘和不老南山的雪。

可再也没见到故人。

御天邪武用尽力量与他同归于尽,死前仍降下诅咒,带着不肯罢休的疯狂喊道:“汝这一生,诸般所求,皆不得偿。”

他有所求,于是故人离散,人民背弃,信仰坠落。

他想要保护一些人,于是,世间生死无休歇。

与他约好了在城中喝酒的人不止一个,于是三百年里,他日日夜夜独坐酒肆,只见孤影和淡月。

故人渺何际,人世欢易失,他常常想,也就慢慢地,想开了。

再后来,他在城外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妖怪,把他带到了酒铺的长凳上。

月明千里故人稀,于是月明千里来相逢。

那是他三百年间,在酒铺里等到的第一个人。

不是故人,是冥冥中的宿命纠缠,是三百年前御天邪武留下的诅咒,是用来斩杀自己的种子。

罗喉站在梦里,梦里满山的大雪,雪的尽头,竟有一蓬树。

然后那树下就有一个人,意态飞扬神情倨傲地看着他,说:“罗喉,我不用你保护。”

那双蓝色的眼睛,干净的,冰凉的,在雪下面,说,“罗喉,是我在救你。”

梦里不知身是客。

过往在梦里瞬间瓦解,白色惊鸿从潮生潮灭里,一晃而过。

一点极薄的笑意从唇边勾起。

活着的终究是活着的。

然后罗喉睁开一双红色的眼睛,抖了抖黑底飞金的长袍,慢慢站起身来。

眼前,白发带血的小小妖怪,横立着长枪,在无数刀光剑风里,用尽一身力气,在和所有的过往,所有的命运挣扎。

他很稳地走过去,拍拍黄泉的肩。

那双带血的肩一震,然后幽蓝的眼睛冷静地扫过来,继而一字一顿地,气息不稳地强调道:“罗喉,我不是在救你。”

握住枪的手早就发麻,如今更是脱了力般失去控制,黄泉盯着他,十分仔细,十分努力,又强调一遍:“我是在救自己,那是我的敌人。”

罗喉安安静静看着他,说,“好。”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背,说,“休息吧。”

那双蓝色的眼睛亮了亮,然后又茫茫然失去焦点,最后淹没在雪白的银睫间。

长风如疾,前尘如梦。

一点点寂寞和一点点惆怅,最终也消失在如林的刀光里。

罗喉拿起刀,刀光凝结在日日夜夜三百年的浮生梦里,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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