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连环不堪解,前尘何以书(下)
黄泉看着罗喉,罗喉也就看着黄泉,他的神色淡淡的,道:“你要杀女戎,刚好,我也要。”
他语气向来从容,脸上也看不到什么波澜。显然,他已完全忘记拒绝枫岫的理由。
是管不了,还是不愿意去管?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找一点理由,他被困在前朝的王都里,借着仅存的一点王气盘桓三百年,很多时候就会去怀疑。
没有人会记得他,信仰他的被推翻,信任他的惨死战场。他在三百年的一场战争中费尽所有力量,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黎黎百姓,在苦海里挣扎。
在无数个风冷月寒无人对饮的夜晚,心里的声音一遍遍告诉他,你想保护的,保护不了,你想守卫的,无法守卫。你能做的,也不过是些微术法,除魔斩妖。
至于人类啊,你管不了的。你看高高王座上的帝王,手指轻弹间,就是血泪成海,而你,无话可说,无力施为。
你以为你能改变一切,可你从来没有改变过任何一件事。
你看,当人间的水灾来临,饥荒和瘟疫一起蔓延,洛安城在你眼底,渐渐破亡。
你什么都不能做。
于是意气和术法一起消磨,时光和志向一起蹉跎。
可无数水泽海妖奔腾而来,洛安城外漆黑一片,天地翻涌浓云撕裂的午后,他看见一道白光昂然站立在天地间。
瘦而坚硬的双臂上,跳动着火一样光芒。那截雪白脖颈,兀立在纷乱天地里,支撑着所有的信念。
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砰然作响;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
我偏不服,不服这天地,也不服这命运,但我所求的,不过本心而已。
在昏暗天地间,白发青年一双欺风凌雪的眼睛,比利刃上的寒光更亮。
冲天的烟水和海浪里,他提着长枪,眼神和信念一样明亮,在潮生潮涌里,翻覆着和命运抵死相抗的力量。
他甚至皱眉,不屑,轻笑,问:谁让你来救我。
那点火光从枪尖上跳起,燃烧进罗喉胸膛,滚烫的风烟吹散无数黑夜的沉凉,胸腔从这一刻开始蹦跳与发亮。
他看着自己的力量生长在别人的身上,然后奋力反抗,恍然间就想到曾经的自己。
原来自己的力量可以孕育出这样骄傲的神魂,原来,当年的自己,也是一心想要做——那傲立在天地间的脊梁。
原来三百年间,他困守洛安,可依旧在费劲心力维护妖城的法度与和平,费劲心力将女戎和水妖拦在城外。
原来他的心底,终究还有一点,不服。
谁不服?
谁都不服。
他的面上八风不动,可心里早已,浪卷千山。
千山浮沉,月涌大江。
那一刻,罗喉改变了注意。他站在浪花最急的地方,看到敌人扬起手中的刀枪,忽然间,他就想,刚好。
刚好,我的确是要杀了女戎的。
所以,很好。
黄泉高高扬着头,声音如冰泼雪洒,“是么?可惜,我生来就是要杀你的。”
他说到这儿,也有点想笑。
他以为这场相遇,或多或少是人世的因缘际会,可熟料回头一看,这场相遇起于三百年前未尽的诅咒,当时间奔流在洛安城里,他走到罗喉面前,命运的绳索终于拧紧。
这场相遇,本就是一场注定的杀局。
他背负着诅咒,脑海里的声音让他一路北上。他的身后跟着无数的水妖泽怪,也吸引来了人间的捉妖师。水妖们淹没城池,消耗龙气残存的力量,捉妖师们,终会聚集在城门之外,被命运指引着斩杀国土绵延的龙脉。
他本就是一颗诅咒的种子,而已。
黄泉手腕一震,长枪倏然横飞。他站在风口浪尖上,沉声道:“若我真要杀你呢?”
嘶的一声,雪光暴起,长枪在无数风烟里斩开一条刀风剑路,直直地,朝罗喉,飞刺而去。
女戎在水中娇笑,雪白的胳膊懒洋洋在海浪里滑过。她知这两人之间定有隐情,却不知他们在生死悬急的战场上,也能相杀。
她就朝着天蚩极业娇声道:“你看,多有意思啊,原来人心是这般模样。”
她在笑,他也在笑。
雷声轰然炸响,无数海浪冲天而起,直直朝岸上的黄泉与罗喉劈去。
天蚩极业纵声长笑道:“不如我送你们一程!”
他们都在笑,黄泉也在笑。
雪光盈睫,长风如疾,一瞬间生死相对,一瞬间变故横生。
天地一裂,忽有霜雪光。
那道银色枪光,在罗喉长刀上借力一挑,以捅破长天的气势,朝天蚩极业扭头而去!
长枪在空中一抖,以迅猛无比的速度冲起碎玉飞花,白色身影在十余丈冰柱中,游龙般疾荡。
眨眼之间,锐气万丈的枪光已飞至眼前,天蚩极业一惊后退,避无可避,只好出掌。
一杆银枪挑起凌绝的杀气,可又浸染着清月和美玉的光亮。
凶狠地、缠绵地、刁钻地——在半空翻转,劈断长空,直刺而下。
青黑阴风自水面拔节,带着呼呼风声,眼看就与银枪相撞。
可枪尖,怎生刀光?
天蚩极业不敢置信,一怒长喝,“怎么可能!”
却见金红刀气自枪尖,乍然,爆裂。
银叶,金花,红蕊,浑然一体,毫无破绽。
好尖锐的一枪。
好浩荡的,刀光。
方才阵前似真似假的对峙,尖枪与刀刃相交的瞬间,罗喉已然将自己的刀气,全部灌进了银色长枪。
然后银发的青年带着他的力量,朝海浪中的水妖,悍然冲下。
女戎啊了一声,腰肢扭转间,血红海水就朝黄泉急速喷裂。
黄泉丝毫不管背后空门,红白的衣角随风飘起,朝天蚩极业直刺而去。
眼看海水扑上黄泉面颊,女戎轻声一笑,正要俯身而上,却见一柄黑色长刀挟风卷雨而来,带着千军万马的浩荡,降临人间。
血海红流都被这一刀阻隔。
那把刀很静,静静地,临山远照。
可它分明又那么浩烈,只消一眼,就让人心神震荡。
罗喉静静站在眼前,女戎却有一种寒毛立起被猛兽盯紧的感觉,她恍惚一瞬,下意识寻找刚才银色的尖枪。
半空,红白衣角一闪,尖枪斜斜飞刺,天蚩极业断然后撤,劲风从身旁刮过,枪尖里飞迸而出的刀意磅礴纯粹到不可思议。
他可以躲避这一枪的锋锐和尖利,可一枪过后,刀光怎避?
于是漫天都是刀光,刀光冲破雨雾,让他,忍不住战栗。
然后,尖枪刺穿肋骨,在胸膛里爆炸。
血水飞溅,漫天血雨。
蓝色战甲迅速被嫣红染透,金红刀气切断奇经八脉,在血管里疯狂蹦跳。可天蚩极业向来剽悍勇烈,即便枪尖在血肉里摩擦翻搅,他竟能一把扼住穿过胸膛的枪杆,以血肉束缚着冲刺的力道,终于让银红二色的飘逸身形,慢了一拍。
风声乍然一紧,诡异飘凌的身影忽地僵滞在半空,银枪竟无法再向前撼动一分。天蚩极业握紧银枪,手中尽是黏稠鲜血,和雨雾一起从空中乱洒。这刀光火石一瞬间,黄泉握枪双臂猛地一僵,汹涌力量自敌人胸腔里顺势而上,要将他拍死当场。
澎湃海浪都静止一瞬,两人虎口俱被震裂,黄泉胸口一震,身体骤然一麻,剧痛从四肢百骸蔓延而上,雪白衣襟被喷出的鲜血染红,在冷风里猎猎掀动。
天蚩极业长声喝道:“退!”眼神肆虐疯狂,是警告,更是明令。
寒意从衣襟上汇聚跳跃,杀气急速降温凝结,雪色银光从长发飘荡到枪杆。
然后银光化作深寒,深寒从胸腔里点燃,天蚩极业在两人交锋的瞬间努力寻找破绽——可为何,枪势与刀光汇集于同一把武器上,连半点裂缝也无法找到?
浑然一体,一体同源,他们,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
黄泉分明感受到无法抵御的力量从身前狂奔而出,巨大的压力冲击下,喉头和骨节都在扭曲作响。
不愿退,不肯退,他死死握住手中银枪,卸下所有防御的力量,内劲在身体里疯狂生长,然后与银光一道,向前奔腾而下。
雾蓝色的眼睛在寒雨里,沉寂,冰凉。
“死吧。”声音也浅淡在无边的血色海水里。
天蚩极业的手掌已至黄泉胸膛,银色尖枪恶毒地、诡异地上挑,即将穿透敌人的心脏。
黑色光气与银色雪光砰地,爆炸。
谁先杀了谁?
女戎情急起身,眼神中全是嗜血的光。她雪白的手腕在空中翻舞,头顶上金石断裂之声,声声撕断她的心肠。
一把黑脊的、简单的长刀,淡然地、安然地,划破长空。
刀意如海如潮,似奔似袭,洋洋洒洒,不可一世地断云破空而来。
女戎娇声冷笑,道:“让我猜猜,你还有多余的力量么?”
困守三百年、消磨三百年,人类的信仰残褪三百年。
他的刀气在银枪上洞穿天蚩极业的胸膛,如今这把寂寞了三百年的长刀里,哪里还有多余的力量?
血水从天上滚落,弹跳在刀背上,燃烧进罗喉血红的双眼里。那双眼睛在风刀箭雨里,沉寂如渊,沉凉如冰,沉静如海。
一点艳色,从海中生,一点幽光,自指尖,横飞而出。
女戎心知不能再退,眼下,是双方以死相搏唯一的机会。
她的声音在海雾里曲曲折折,蔓延着媚骨,“罗喉,人民背弃你,信仰离开你,而你,为何还要用性命守卫他们?”
她的手指在血雨里弹跳翻舞,无数血红灵光冲破海平面,呼啸而出,胶着着黏稠着往岸上狂扑。
血海奔腾和海妖哭喊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罗喉却安然地横拦长刀,像在说一场与生死无关的过往,“罗喉行事,需要理由?”
话音刚落,黑色长刀霍然凌空,一刀,横截大江。
是沉寂无华的一刀,可怦然刀气从兵器里肆意飘荡,浩浩扬扬。
轰的一声巨响,山海崩裂,逆潮肆虐,天地疯狂地震动起来,那片刀光凌至半空,化作无可匹敌的金红灵光。
天地红,红成一片。
山海裂,裂成碎浪。
女戎微微地斜飞着凤眼,眼角的余光在空中一闪,她分明看见罗喉胸口的黑衣下,有血色渐滴渐染。
罗喉?罗喉!她一瞬间笑意如狂,再不顾撕骨裂肌的刀光,奋不顾身向前冲杀。
只消一点,只差,一寸。
刀锋在她喉头,即将斩下。
可为何,刀锋忽然换了方向?
身前有疾风燃血,罗喉却反手一挥,将长刀往身后一格。
女戎目瞪口呆,轻而易举,拍上罗喉的双肩。
血腥气在空中乱舞如麻。
好香好香,又好凉好凉?
是水的冰的雾的香气,勾引着山川百泽的,刻骨妖香。
是刻骨铭心的凉气,从谁的胸膛里,毫不留情,疾刺,而下?
半空中的枪光在上一刻刺穿天蚩极业的胸膛,枪尖带着血光,倒勾挖出敌人的筋骨,然后,黄泉如离弦之箭般轰隆一声被拍飞。
骨肉崩裂,鲜血狂喷,一头银发尽数血染,在空中急坠而下。
地面的刀刃忽然换了方向。
他来不及思考,一脚踩上罗喉的刀背。
胸膛里没来得及消化的掌风在刀气中零落成雨。
他高高地昂着头,站在罗喉横挥的黑色长刀上,然后,用尽最后的力量,举起手中银枪。
一枪洞穿白骨血肉。
漫天艳花,一瞬山海,一寸飞光。
美人柔软的脖颈在丽色衣裙中缓缓坍塌,最后一点肌肤的玉色瞬间消退,皮肉化成白骨,白骨化成血海,海潮在天地间翻滚着消退,撕咬着不甘心的呐喊。
黄泉深深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粘稠的鲜血分不清敌我,从唇边手边胸膛里,恣意流淌。
他冷冷地轻哼一声,冷冷地跳下罗喉的刀背,声音宛如飞雪中的一场飘梦。
他看着罗喉,唇边勾起一层浅淡的冷笑,道:“我依然不服。”
纵然联手一击,纵然你救我于生死危急,可我,依然不服。
他从有意识开始,就要做一个斩妖除魔的猎妖人。时间过得太慢,他记不得自己奔忙了多少年。
可忽然有一天,他站在天地间,看见自己所有的力量,原来是从他人身体上撕裂而下。
他曾依赖的、引以为豪的力量,忽然就变成了别人。
而那个人太高,太远,高得几乎无法登临,远得几乎跨不过去。
从知道事实的那一刻开始,黄泉就隐约明白,这即将成为他未来永远的心魔。
他当然不服,黄泉有些不甘地咬紧牙关,他绝非任何人的附属,也绝非任何人的负累,他要登临于天命之外,可偏偏有一个人,永远站在他的身前,沧海横流,无法横越。
罗喉看着他,看着那双蓝色的双眼,看着那一身骄傲不肯屈服的骨头,嘴角竟隐隐勾起一点无法察觉的笑意。
他忽地横起长刀,无数的雨水将刀刃洗得锋锐而冰凉。低沉的刀声,发出棋逢对手的欢悦锐吟。
罗喉慢慢地,低沉地,声音里的倦意却一扫而空,“那么,拿起你的枪,打败我。”
他用一种久违的宽厚,看着这吸收自己力量而成长起来的青年,看着这颗冥冥中要斩杀自己的种子。
他说,“打败我,超越我,我给你时间。”
打败我,走在我的身边,你就再也不是命运中一颗无力的种子与按钮。
一体同源,同源的力量在两个人身上,开出不同的花。
你要打败我,更要打败自己,去和命运说一声,哪怕借用了他人的力量,我也能自由生长,傲视天下。
时光倏然一缓,黄泉梗着雪白的脖子,一瞬间的愤怒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红眸里,溃不成军。
他浑身勇气凝起的倔强,蒸腾,升腾,枪却慢慢缩了回去。
黄泉抬起头,轻笑一声。他走到罗喉身边,忽地一拳打上他的胸膛,罗喉微一蹙眉,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闷哼。
“我从不乘人之危,”黄泉抱着双手,看向苍茫天地,“老人家,受伤就莫要逞强。”
罗喉低声一笑,一拂黑袍,就地坐下。
“你要多久?”黄泉挑了挑眉,问。
罗喉慢慢闭上眼睛,气息从体外慢慢收纳,“四个时辰。”
然后他陷入了一场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调息修养中。
满山遍野的湿润水汽,铺天盖地的野雨狂风,他们两人站在天地间,未来全是无尽的纠缠。
冥冥中的恩怨啊,黄泉皱了皱眉,随即朗声一笑。
罗喉,妖物的耳朵,可比你灵得多。
城外的水汽,水沾染的刀光,全部在他耳中眼中,尽数收纳。
他用力擦干脸上潮湿的血渍,眼神兀地一寒,长枪在空中爆裂出滋然的声响,像灵蛇游龙般撕裂空气。
“滚出来。”
漫山遍野,铁箭与刀枪。
烟花在半空中炸响,半人高的野草芦花,呼呼地,摇晃。
城里有妖怪,妖怪吸引五湖四海的山川湖海,吸引他们变作人类的模样。
然后,整个天下的捉妖人,必定也会来到洛安,斩杀未曾谋面的,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