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沧海泽(5

五、一夜花吹雨,竟日鬼哭人

风刮得凌厉,夹杂着水雾从发间拂过,宛如一柄冰凉小刀自喉间后颈,疾刺而下。

朦朦胧胧,真真假假。

黄泉一瞬间手掌冰寒。

 

布满青苔的古旧砖墙砰一声四散而去,无数的水痕从墙里、树上、远处的天边开始塌陷。

蒙上白纸的老城池,眨眼间瓦解崩溃,世界行走在颤抖边缘,绿色的树叶化成绿浆,灰色的城门化成浅墨……

 

楼外楼的招牌、茶铺的旗帜,远处的炊烟,顷刻间如死人剥离的血肉,块块脱落。

 

然后,黄泉站在一片泥泞的世界里,潮湿的空气几乎将他喉头粘死,不得呼吸。

 

残砖断瓦,荒坟新垒,街头黑水泛滥,泛着黏稠的死腥气。街旁的树赤条条站在天地里,皮和叶都被剥干,露出雪白发黄的木心来。

隐隐茫茫,是是非非。

 

一截灰色的尾巴在墙角一闪,瘦脱相的老鼠从树根黑水里爬出来,龇牙咧嘴啃地上的土。

黄泉眉头一锁,不知是进是退,却见那老鼠闻声抬头,露出爪下半块人头骨。

青苔老墙坍圮成泥,空荡荡楼道里铺着黑水,瘦骨嶙峋的老鼠在坟间乱窜,绿眼森森状如鬼火,四处腥气冲天。

即便黄泉见过人间作乱的妖物,见了这满城惨状,只觉森寒入骨,一身怒火无处发泄,再一抬头,银枪铮然横挥,在枯黑的墙上捣出一个大洞。

 

寒气像刀一样绞紧五脏六腑,他深吸一口气,只觉满腔俱是血水,当下一字一顿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枫岫悠然抬了抬扇子,并不着意身边的景象,道:“这里……自然是洛安城。”

 

他朝黄泉点头示意,带着他往城西慢慢走,空气里的腥风几乎有了实体,像无数只手从脸上慢慢地刮。

 

他们走到长街尽头的拐角时,被黄泉捅了一个大洞的墙壁土崩瓦解,露出快烂透了的沽酒老人半截手臂。

“半个月前?一个月前……”枫岫摇了摇头,“雨下了十多天,黄河决堤,灾民蜂拥,遍地游鬼……”

 

开始不过说是黄河又决了堤,庄稼被冲了个干净,灾民们从四面八方涌进洛安城,红着眼睛冲进府衙。

大饥馑,人相食,死尽。

 

饥饿困顿遍地茔墓,沿道树殆尽;投渊赴火鬻儿卖女,父子争相食。堂皇青史承不下,只道:死尽,城破。

 

黄泉跟着枫岫走,地上的黑水几乎将石头缝隙都堵死,城墙边缘的火红枫林,竟成了这死黑城市里唯一的颜色,像铺天盖地血水一样。

 

五颜六色的瘴气在路上汇聚,穿行过荒凉的无人城池,彩衣的少女和少年从瘴气里站起身来,娇笑着从空中飞过,衣袖行云流水拂过水雾雨帘。

桃花粉面胭脂颊,冲天妖气,不见人烟。

 

有持白伞匆匆疾行,有一声媚笑酥气入骨,有堂而皇之伸出手来,要勾住黄泉雪亮的银枪……

在即将触碰到铁样兵器的时候,黄泉一声冷哼长枪贯云,只眨眼间,那条狐妖嘶叫一声,即刻魂飞魄散。

 

枫岫轻轻摇了摇扇子,微叹一声道:“可惜,何苦,早说了要守规矩。”

黄泉微微眯起眼睛,银枪一震,震开身周野鬼孤魂,又转头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枫岫一笑,道:“妖城,天都。”

 

这里是人类的洛安,也是妖鬼的天都。

人类的洛安城,已经在一场灾难中破灭,而属于妖物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黄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名蓝色布衫的南方捉妖人,分明身法轻灵飘逸,可走在洛安城里的时候,脚下步步留意,几乎像是个不会武的少年人……

他和他,都在躲。

躲开地上的尸水残骸,避开巷中的孤魂野鬼。

 

一想到这儿,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寒气从胸腔窜入发间,雪白的头发一根根的,几乎有霜凝结。

衣裳褴褛的野鬼在飘荡,神智昏聩的新魂在游走,枫岫能看见,白发的刀客能看见,蓝衫的捉妖人能看见。

 

他仰起头来,几乎无可置信,又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怒火郁塞满腔。

“为什么,我看不见?”

他的眼皮一阵一阵的跳,周围的妖鬼在喧嚣,又小心翼翼躲开他们。

 

“嘘——新鲜的……”胭脂血色浸染的唇角开阖,在角落里悄声道。

“闭嘴,武君的规矩里,第一条就是不能吃生魂。”苍白的手骨撑着伞,嗔怒道。

“唔……他若死了,便不算生魂啦。”绿色的眼睛细细的,在笑。

 

呼的一声,金色刀光一闪而逝,黑色的衣角翻飞,绿色的鬼眼碎成粉沫。

聚集的美貌少女们尖叫一声,瞬间不见了踪影。

罗喉安然坐在城外老树下,刀气残留在指尖,他轻轻掸了掸手指,道:“来天都,要守我的规矩。”

仓惶的小鬼连跑带爬,正要往坟墓里躲,又听罗喉的声音避无可避直入脑海。

“把枫岫给我找出来。”

满城的小鬼心惊胆战,欲哭无泪。

 

地上有一些花,从被浸润的黑色泥地里开出来,红色的。

枫树在地上投下晦暗的阴影。

枫岫道:“我猜,你一定在想,那是罗喉的障眼法,所以你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黄泉想了一想,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

于是枫岫就笑了笑,道:“错了,不是你看不见,而是只有你能看见。”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窄窄的石桥前,桥下的水隐隐透着绿,枫岫从石栏边走过,衣角下流云翻卷。

“你应该好奇,为什么只有你,能看见罗喉想要的城池。”

 

他实在不像一个妖怪,枫岫说。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城里夜夜鬼哭,他居然还残存着一分对于人世的眷念。

月安街尽头的老酒铺,楼外楼里被大水冲走的棋盘,城北会给花浇水的老瞎子,早晨飘在天空中的浅淡炊烟。

他分明不是人类,可他想要的城池里,全是人类。

 

人人眼里,都只有野鬼夜哭,可为什么你,能看见罗喉想要的城池?

黄泉脑中一个激灵,第一次察觉到了恐惧的滋味,他挣扎片刻便将那点情绪毁之殆尽,手里长枪只差一分就要扎进枫岫的脖子。

“满口胡言!”他的声音里,也少见地带上了愤怒。

 

“胡言乱语,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枫岫用两只白净的手指拈开他的枪尖,指了指远处的河水,道:“三百年前,这是洛安的护城河。”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啦,他想到三百年前,莫名的,就有些惆怅。

那时候的洛安,有一棵还没长成的樱花树。

也有金碧堂皇的前朝皇廷。

 

后来刀家起于草野,可前朝千年气运尚未断绝,来自民间的修士叫做御天邪武,在兵荒马乱中献上了自己的术法。

他们找寻到了千里国土上的龙脉,居然用偷天换日的本事,将千米高山自龙首处横劈而下。

 

自此龙脉断裂,天地颠倒,为了阻止龙气复生的力量,他们在劈开的山脉间种下了种子。

 

种子,又是种子,枫岫说到这儿,就有些心惊。

 

那颗种子啊,越长越大,吸满了龙脉的力量,化作高山。

枫岫挥了挥扇子,有些怅然地看向远方,说:“一座山,一座有很多玉的山。”

 

不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它们都安安静静,在山上发光。

 

黄泉看着他,一瞬间,如坠冰窟。

他脑海里的声音还在呼啸,从他有意识开始,就在说——去北边,去一个城池,去一个有大妖的,人间的城池。

他看着枫岫,一字一顿,道:“敖岸山,㻬琈玉”

那是他生长的地方。

 

枫岫的眼睛在白布后,似乎眨了一眨,蛊惑般问:“黄泉——在哪里?”

黄泉猛地一震,手中银枪倏然落地。

他几乎不敢置信又无法怀疑。

从他来洛安的时候,无数水妖裹挟着山风海雨,呼啸而来。

 

城里有一个水精,在吸引着五湖四海的山川湖海。

黄泉呢?黄泉在哪里?

 

黄泉浑身发冷,手中却滚烫一片,他看着枫岫,两眼一眨不眨,道:“我若不信呢。”

枫岫轻笑一声,身形已然飘动起来,眨眼不见了人迹。

“若不信,自可去找女戎,看一看她想吃的,是你,还是他?”

 

敖岸之山,多㻬琈之玉,有兽焉,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

见则,天下大水。

 

御天邪武种下的诅咒,历经三百年,终于开始发动最后一击。

整个天下的捉妖人,匆匆忙忙,奔赴这座有大妖的城池。

然后——谁死?

然后——残喘了三百年挣扎了三百年的气运,终于可以,彻底崩溃。

 

罗喉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小鬼们急匆匆慌张张跑过来,就差把头和身体跑分了家。

“武君!”

“大人!”

“殿下!”

“那个白头发的,去了城外要找女戎啦!!!”

 

罗喉霍然起身,沉声道:“枫岫!”

枫岫安然坐在简陋的算命摊前,扯下身边的屏障,声音平和而从容,“莫要动怒,你该不会想……去杀了女戎?”

罗喉道:“你知道后果,如果他被任何一个水妖吞掉魂魄。”

整个天下会迎来一场,无可避免的水祸。

枫岫顿了顿,神色有些古怪道:“是么,可如今的你,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你连头都没了,不如好好安歇。”

罗喉一扬长袖,脸色隐隐发黑,竟往城外径直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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