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有大泽,世有泽妖】
平初三年一入秋,洛安城就开始下雨。这雨稀稀疏疏地下了一个多月,水汽从墙头巷尾的青苔蔓延到城外。时间久了,惨白的雨丝把石板都浇灌得滑腻腻,带着一点冰凉的尘土气味。
消息是从楼外楼的雅座上传出来的,开始不过说是黄河又决了堤,大水把庄稼了个干净,灾民红着眼睛冲进府衙云云,那是离洛安城很远的事情,于是故事就在雨声里被冲刷成碎片,和着棋盘落子时的响声,风一吹,也就干净了。
再然后城里开始死人,大夫说雨下得太久,水汽缠绵不去,就变作了瘴气。有些身子骨弱的撑不住,躺在床上支零着皮包骨头的手,说看见了一群极貌美的彩衣仙姑。
眼瞅着到了深夜,打更的没来,倒是酒楼上的灯光还亮着。人们围在未尽的棋局前谈论城北快死的老瞎子,不知哪儿来的风一吹,蜡烛熄了个干净,屋外隐隐还有雷声滚过。窗外的树影倒映在棋盘上乱晃,干瘦、细劲,像快死的人伸着手,漫无目的想抓住什么。
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正招呼小二拿来蜡烛,却有一豆灯光从角落倏然亮起,映亮了一角绣金的黑色锦袍。
原来角落里竟坐着一个人。
那人静静坐在竹椅上,苍白手掌虚拢着烛火,那点灯光尽似从他手心里开出来的。昏黄的光依稀照亮他的脸,双颊线条不甚分明,却仿佛能见到眼中的残星断月、如嚣刀气。
秋夜的寒风刺骨冰凉,黑洞洞窗户冷冷盯着楼内,却被那点灯光烫痛了般,阴气舒卷着震荡而去,只有窗前的小兰草,一晃一晃的。
小二这才小跑着冲上楼,斜着烛火将灯全点了。等灯火复又通明,角落里的人才直起身来。人们这才瞧清楚他的模样。
黑底飞金宽袍长袖,沙金色长发简单束起,神色在烛影下看不清切,倒是金尊玉贵气定神闲的气韵从袖底翻飞着扑入酒楼,一起一动间,星垂平野,长河直落。
他不紧不慢走下楼去,不知何时有顶小马车在楼底静静侯着。酒楼上的人默了会儿,指着棋盘讨论方才的局势。
倒是有人拍拍脑袋,踌躇道:“是不是刚刚有人走过去了?”
有谁?谁走过去?
灯才点亮,雨还在下,马蹄哒哒踩过水洼。小二才提着酒壶走上楼,又问:今天的蜡烛怎就短三分?
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打更声。
男人颇为安静坐在车中,他向来不耐于这种温吞的走法,今天倒是少见地坐定了。往城外去,路上半点灯也没有,只有马夫提着一盏灯,在疾风细雨里飞速前行。
那灯被风吹得几乎整个斜过来,光倒是一直很稳。周围的雨丝被照得很亮,连带着马夫的脸都是亮的,只是没什么表情,木木地立在脖子上。
马蹄下的土地是松软湿润的,里面有枯黄的野草,也有刚发的芽。晚风吹过,树叶沙拉个不停,马车的声音被风一送,在空荡荡野地里乱响。
忽然间,男人鼻间隐约闻到一点香气,那决然不是女人身上的脂粉气,甚至不能说是香。
他掀开绣着暗纹的车帘,天幕下,苍云如坠,雾沉滔裂。
像什么?
像风,像水,像冰,像一切有形无形干净透明的味道。
像二月初二,早春将临,不甚刺眼的阳光照在未化的薄冰上。
然后喀拉一声,冰消,水生。
他的手指还没从车帘上放下,就染上了一点温热。接着黑马长嘶一声浑身剧颤,在泥泞的土地上斜飞出去。
他只好一击车顶,马车一声巨响四分五裂,他踱着脚步踩着一地碎木,走了三步。
车夫惨白的头颅咕噜噜滚到他脚下。
截面锐利平滑,一击即中。他并无多少惊诧或惋惜的神色,抬起头来直视凶手。
四目相对,如刀如剑,隐隐有冷兵器砰然相交的铁锈味从视线里弥漫开。
来人一头雪白长发,红白二色简单劲袍,手上的银色长枪在黑暗里闪着迫人的冷光。
没有表情,冷如刀锋,羁傲之气却从眼底倾泻而下。
顿了会儿,来人才收起长枪,道:“我原以为山下是太平盛世,却连这种野鬼散妖都来坏人性命。”
车夫没什么表情的头颅慢慢扭曲,脸面像融化的冰,一点点融入到土里。
头里冒出的烟气尖利地响了一声,才飞到半空就被破空而来的银枪再一次斩碎了。
罗喉静静地看,甚至负手走了几步,走到来人身边。
他不是很习惯道谢,就说,“我叫罗喉。”
又问:“你是来除妖的道士?”
“水祸绵延,人间有妖物作乱。”十分年轻的来人甩了甩马尾,道:“我叫黄泉,不是道士,下山捉妖。”
他的声音冷而微沉,声音不大,最后一个妖字砰然落地,在潮湿冰冷的野外迅速燃烧起来。
在罗喉眼里点燃一片如粼刀光。
罗喉回首看了看洛安城。
其实黄泉有一点说得没错,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太平盛世,不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
三百年前的前朝都城洛安,临山靠水,是个好地方。
有它的文采风流紫金遍地,也有它的绮罗软烟红尘十丈。
可惜如今不是个好世道,人们大可以还坐在酒楼上喝酒,可嗅觉灵敏的妖物们已经开始挣扎。
“如今的世道,妖物想活下来,也要费点力气。”罗喉慢慢回头,往城里走,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想捉什么妖怪?”
黄泉顿了一顿,道:“你这样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