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有风。
燕云的春日并不像春日,大风吹着尘沙呼呼地刮,没一会儿头发里尽是灰。
昏黄的云边还夹着雪,薄薄一层,倒也没有冬天那么冷得发寒。
寨子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斜过去,一点光要亮不亮。
守着茶酒摊子的老人佝偻在躺椅中,抱着一团毯子,快睡着了。
邪风忽卷,那灯笼被吹得啪嗒断了绳子,老人被声音惊得掀了掀眼帘,却看见那盏灯笼落在一只干净又修长的手里。
老人瞪了瞪眼睛,逆着风,勉强看明白了眼前的人。一身紫色衣衫轻飘飘,站在那儿,像立着的最好的竹子一样。
他单手将灯笼重系好,解下斗笠,抖了抖雪,老人这才看见一张极俊丽的脸。
年轻清贵,一身风雅,在沙尘漫天的燕云里,一人一马牵来了小小的春天。
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剔着雪夜沙洲的幽深寒意。
老人想了想,最近四周太平得很,马贼、辽人,还有四处窜伏的狼都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人。
正这么想着,那袭紫金衣衫已晃悠悠远去了。
只有薄碎的雪,细雨一样,在黄沙地上轻飘飘打着卷,腾起潮湿的土气。
寨子离黄河岸不算很远。
不算很远的土丘边上,不知什么时候撘起了一个小木屋。
虽说是粗粗搭起的木屋,也能一眼看出屋子主人精心设计的榫卯结构,窗棂上细细凿出的花样,屋外盘绕三周用以排水的木漏。
寨上年轻又大胆的姑娘们常常在河边提水的时候偷偷往木屋边打量,透着半开的窗户,来自南方的巴蜀唐家贵阶公子,总是悠悠抬着眼看远处永不停息的黄河水。
她们心里很惋惜地想,那位公子若是笑起来,一定比现在更好看一些。只不过,他大概是个很不喜欢发笑的人。
四月十九的晚上,月亮一弯,亮得剔透又莹澈,于是大漠有冷霜千里,孤魂低叹。
唐笑之站在河畔高石上,浪头很大,水声呜呜地吼。
他定定看着滔滔的水,轻轻揉了揉耳朵,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这不像笛子的声音吧,他小心翼翼地想,不过,你既然说是,那就是了。
他不知道时间究竟代表着什么,可停留在记忆中一个月前的悲凉碎片,在他站在黄河岸边的那一刻,无休无止如春草疯长,全都涌了上来。
倘若时间是一把时间最锋利的刀,那么有些东西,早已流淌在血液里,砍不断,斩不尽。
记忆的碎片借助着血液中的养分,在身体里长出无数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撕筋裂骨。
巴蜀襄州的云和月亮,他一样也带不走。
唯有,心如明月,意如江海。
沈南风想要的不是来自故地虚飘的故景,而仅仅是一个安好如昔的唐笑之。
所以啊,唐笑之拈了拈指间的风,风里有微尘,沈南风,我把自己完完整整带到你面前来。
天上似乎又在落雪,他的眉头蹙得很深,抬手将斗笠带上了。
下雪的天气,实在是容易让人浑身发凉。
辽人的刀光冲碎一地风烟,在漫天风雪里,飞驰进秦川雪原。
唐笑之站在风里,凝定定看着北面风啸云嚎。
相隔数十里之外的秦川中,传来了求救的烟火。
他看着那一纵而逝的焰火,忍不住微微发起寒来,扶着门框的手甲,将木头生生抠出几个洞。
这一带沿路,虽有燕云秦川地界区别,但数十个寨子从来相互扶持,同气连枝。
逃出来的姑娘被人领着,跪在他脚边,挂满血的脸上满是坚毅的倔强,道:“求您,求少侠救我满寨人命。”
听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手中握着的门框瞬间被唐笑之捏得粉碎。
吹不尽,尽消散,又始终潜藏在心的最深处,只待时机一到,就要在他最痛的地方狠狠捅上一刀。
唐笑之仰了仰头,黑密头发只用一根柔软的,白色长带系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抖了一抖。
他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说: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秦川半步。
况且那儿应该还在下雪。
下雪的时候,风也一定很大。密密麻麻的雪花扑在脸上,像无数的刀子卷过来。
他那时候倒在地上,无路可走。
真是……二十年来最没用的时候啊。
哪怕一直藏在心底,可他知道,心底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被藏在黑暗里太久,就如同人身体上的刀上,化了脓,结不了痂,每到夜里就痛得让人发抖。
景德元年的燕云,野草长得极为茂密。秦川的雪,亮得让人心惊。
数百辽人冲扰边境,在夜里惊起血色虹光。
再后来,一道危险又漂亮的紫色机芒,亮幽幽如美人瞳魄,撕碎一地血肉。
唐笑之终于还是走进了秦川,那儿风雪大得很,和那天一模一样。
他跪倒在一地血水尸体中,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看雪花密密匝匝将红彤彤血水都覆盖掉。
心事被拽出来,放在寒风里,任雪浸风割,接受最残忍的酷刑。
荒凉一片的雪原上,最难长出新的草芽。
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而寨中那位姑娘,始终无法忘记雪原中抬着高高头颅,骄傲又美丽的傀儡娃娃,头发白得像说不尽的忧伤。
她回头的一刻,分明看见那具没有生命的傀儡,眼角坠下一滴红泪。
五月初一,邢州地动不止,民屋坍塌,良田翻覆。
这是今年以来,第几次地动了?
歌舞升平的龙霄殿上,富丽堂皇的汴京河畔,一时间流言纷纷,人心不稳。
那些流言长了小小的翅膀,飞尽重重轻纱帘中。
那纱是上好的软烟罗,轻得像云,凉得像雾,几层几层卷起,用珠帘细细挂着玲珑的结。
细密的纱帘,被浓重药味熏得透不过气来。
一只瘦得令人心惊的手,将纱帘轻轻拂开。
门外,繁花将尽,苦夏,快要来了。
中原的春夏秋冬,一向比边关更浓烈。
卷着金边的白袖中,玉般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青瓷碗。依旧是清澈玲珑,却令人不敢仰头一看的声音。
“沈南风,辽人声言修筑旧城,边关早已不稳,更有兵马卒然过界,战事未起,世事已乱,你果真能放得下?”
枯瘦的道士打开窗户,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北边。
眼前是楼台水榭,鸟雀啁啾,可他知道北边,一定是万千云气呼啸成海,刀光剑影飞舞成潮。
不知为何,他弯了弯身子,像承受不住过去的记忆一般,声音轻而稳,静静落在地上,“不是放下,而是……忘了。”
敲击在青瓷上的手指猛地一顿,发出一声清脆响音。手的主人,却低低笑了出来。
沈南风跨出门的时候,背后那双眼睛意味颇长地亮了起来,悠悠问道:“你如今这幅模样,能走到哪里去?”
道士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走不到,也不过死而已。”
六月初二,雁门脚下,青色狼烟翻滚飘摇上天。
这一个月以来,辽人声言修筑旧城,可骑兵奔袭,数次与边军发声摩擦。
唐笑之晚上睡得很不好,看屋外的月亮亮洒洒的,就揉了揉脸,随手用桌上白色长带将头发系起,拎了一壶酒,往河边走。
那白色的,洗得发旧的长带上,还缀着一枚小小的太极。
卖茶酒的老人正守着摊子睡觉。这儿因为靠着官道,所以常有往来行人,因而晚上也并不收摊,时不时能见着赶夜路的客人。
风呼呼刮得他头发都要打结,灯笼噼啪就落在地上。老人勉强睁开眼睛,睡意浓重的时候也懒得去拿。
在梦乡卷上来的前一刻,倒是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慢吞吞,一步一顿地去捡起了那盏灯笼。
唐笑之喝了几壶酒以后,睡意终于爬了上来。
他脚步很稳,眼神却有些发起迷来。
走到木屋的时候,手停在门上。
被动过的草标,被解开的机关。
下一刻,扇子就呼呼卷着飞进了屋。
紫色的光芒划破黑夜,在屋中闪过长长的亮光。
亮光腾起的一刻,照亮了屋中另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睛。
那是一双,哪怕经历无数血火和生死,也清辉如旧的眼睛。
五雷轰顶般,唐笑之心魂都荡了一荡。
藏在怀里很久的那张信纸,被他的汗在一瞬间打湿。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他贪看那双梦里来的眼睛,扇子呼啸着滑到沈南风脸侧的时候,唐笑之才暴起闪身,一把捞回了即将咬人的武器。
伴着几缕被削下的头发,沈南风眼睛动了一动。
影子在地上扭曲着,又交叠着。
唐笑之怔怔看着那张飞花轻雾般,在黑夜里不甚清晰,仿佛下一刻就不见了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从来很稳的手轻轻抖着碰上了沈南风的头发,再顺着柔软的黑发摸到了脸侧。
如置火炭,如饮冰雪。而枯凉已久的心里,终于生出一点热意。
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小心得很,生怕大点儿声,眼前的梦就被惊破了。
“怎么不躲……”翻来覆去那么久,出口居然不知说些什么。
沈南风一叹,从未见过的乖顺模样,认认真真道:“躲不开。”言罢,将手递给唐笑之。
唐笑之用仅有的一点儿,从天香谷偷师来的医术把了把脉,脸色越来越沉,沉得黑云压顶山雨欲来。
还没等他说什么,沈南风指了指自己,又道:“唐笑之,我走了很久,很累。所以现在,休息。”
话音刚落,他就很干脆地往往椅子中缩了缩,睡着了。
唐笑之在凳子上坐了一夜。
他还记得出门时,月明千里故人遥。
他原以为,要在这儿呆上一辈子了。在风沙里忘记曾经的斜桥打马过,满楼红袖招;忘记黄沙中翻滚未平的纵横意气,任风起云休。
所有的少年江湖,都葬送在被黄沙白雪掩埋的旧事下。
可回来的一瞬间,月冷千山,春风亦度。
当初晨的阳光散落在腾起的沙尘里,沈南风忽然想起了那双遗落在黄河中的剑。
所谓妄断,终究是斩不断。
秦川雪原,他也曾经犹疑过唐笑之几分真心。
在酒色欢场中长大的富贵公子,哪里真正能够明白,寡淡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的喜欢是真的喜欢,真心也是实实在在的真心,可等到在贪欢中饮尽风情,满堂花好月圆之后,留下的残酒冷炙与枯烟飞烬,又岂是唐笑之真正见过的?
那是他一分潜藏心底,不敢去探的犹疑。
可坠落在冰冷黄河的刹那,所有的决绝与傲然,所有的踌躇与犹豫,都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有些时候,相信也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只要他想要再见唐笑之一面,只要他想要,从此,相携而行。
好在,他没让唐笑之等上一辈子。
六月初五,阳光正好。
唐笑之伏在窗边,捞起沈南风一只手。
那手上仍旧裹着很厚一层布,而黑袍下永远涌动着浓厚的药气。
他想揭了布看一看,又总是被沈南风轻轻巧巧躲开。
他居然真的等到了他。
黄河中的水,从此日日夜夜,都不会再唱别离的歌。
天香谷的信带着药丸儿落在窗边,唐笑之轻巧地揭开信封,信上染了无数春雨与落花,像极了江南暮春里的残剩又哀浓的繁华。
他勾了勾嘴角,想到巴蜀夜风中,站在满山清辉下,问:“可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南风’?”
现在,他不需要知道答案了,因为此后,夜夜明月与君共,君之意,我之意。
沈南风定定地看着他,笑着直起身来的模样,那样的风流气度,三分傲然,三分洒落。
忽然问:“唐笑之,你悔不悔?”
从此风流俱折,意气难回,曾经的风起云涌,尽数化为之间风沙。
龙游浅水,当真了无挂碍?
终究是应了真武大殿中的竹签,所谓遇风化水,沈南风想,自己终于变成了困囿他的池渊。
六月初八,有信南来。
唐笑之站在屋外,将那封薄薄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字迹苍遒刚劲,锋芒毕露。
百姓摧折,天下乱离!
他在风里站了很久,再抬头向北看时,骨头中的血液都沸腾喧嚷。
哎呀呀笑了一声,他揉了揉脸,将信随意团了,往屋里走。
一回头却见沈南风站在门边,定定地看他。
“唐笑之,”那声音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微凉又柔软,却永远带着最柔韧的力量,“这一次,我随你去。”
唐笑之一僵,随即笑了起来,,“道长,不要闹。”往沈南风身上看了一眼,心里却叹了一口气。天香谷的左梁雨姑娘说得没错,真是落了个经脉俱废,不复当初。
沈南风静静看着唐笑之那双眼睛,所有的星光都会消失在东方的鱼肚白下,可唯有他的眼里,总能让他看到无边银河。
宽长的黑袖动了动,未束的黑发铺了一肩。沈南风微微欠了欠身,道:“所以,我的性命,尽仰仗唐公子了。”复又抬头一笑,像落在清溪中的玉,温润无棱,可分明带着点儿挑衅,“唐笑之,你敢不敢?”
天香谷里,时常有信鸽带着药方,咕咕叫着,往北边飞。
小七在凳子上撑着头,想了很久。
不论过去多久,她依旧会想起风沙与暴雪中,出尘逸秀的两人。
即便在东越连绵花雨中站了那么久,想起来的时候,也觉得无边春风里,有刀声猎猎。
这世上会有很多的人,很多的相遇,也会有很多的别离。
而他们,无论岁月飘零,江湖寂落,也一定会执手相伴,在风沙与黄河边,留下自己的影子吧。
北面飞来的雄鹰长嘶鸣叫,带来了金戈铁马,天下未平。
七月,唐青枫于九华接任水龙吟盟主;
真武笑道人困于道心,下山游历江湖。
同年秋,辽萧太后举二十万大军南下,其先锋萧挞凛克遂城、攻定州,旋于澶州边境为神弩弓射杀。
十一月,真宗亲征,与辽结兄弟之盟。
沟壕中的年轻士兵,在须发皆白的雨夜中,仍能想起当年那一支美丽到动人心魄的长箭。
穿过无数刀剑,无尽尘烟,卷着箭尾妖娆华丽的寒光点点。
中原大地上,刀兵征战,血火连绵。
天下风云起,江湖秋水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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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开始的设定是上下两部,下半截就是唐青枫接任盟主笑道人下山和檀渊之盟。但是能力确实有限写不出来,我的剧情和节奏一向是很短板啦,谢谢各位gn不嫌弃……暂时就先写成这样吧,如果以后水平修炼高了再续一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