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江上笛 20 不见人间有白头

沈南风站在无边昏黄尘沙里,背后寒川叠错,十方冰雪如梦,他再没有回头。

过了河的棋子,从来没有回头一顾的机会。

于是他站在莽莽燕云大地里,微微眯起了眼睛,从来平静的眉目间,有难得一见的乱云轻飞。

干涸的几瓣血迹在旧白的衣襟上开出一往无前的惨烈,更映得他双眉如剔,双目如刀。

而刀里有揉碎的犹疑。

他没有算计很多东西,大多数时候,只不过按照既定的安排在前进。可他也足够小心了,步步谨慎,身前深渊身后海,他从来小心退让,将心事藏得连自己都发觉不了。

或许正是因为想得太少,所以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会有人带着满身风华来到身边,那光华太过于耀眼无双,以至于从碰见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战而败。

从那时候开始,沈南风心里终于有声音在问:你到底悔不悔?

下山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忘却了欲望是什么东西,以为青山中的二十年,足够让一颗道心再无半点裂缝。

那时候,他站在无边云海里,风吹不皱眉眼,云卷不起心尘。

现在,他站在漫天黄沙中,脸色清平亦如从前,清清寒寒两只剔透眼睛,瘦削而笔直的脊背,就像他对于所持的信念一般,看得足够明白,也走得足够决绝。

在黄河岸边,一路走来,唐笑之数次叹问,道长,你究竟有没有心?

倘若当真有心,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对于信念有如此大的坚持与执着,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又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养得出这样一颗心:平淡清淡无欲无求,又锐利坚定生死皆抛?

他当真……没有情么?

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风沙太大而猛烈,穿过长发与胸膛,汹涌热烈地将他淹没在广阔大地上。

他只能忘。

忘记与抛却,或许就是他的情之所在。

刚要跨出脚步,不知为何腿下一软,毫无预料地跪在沙石上。

跪倒在地的一瞬间,浑身上下才爆发出剧烈的颤抖,闭上眼睛,恍然才发现浑身上下竟似毫无知觉。

这么些天来,他在心底凿下深而冷的黑井,将自己的心一次次沉入井底,于是过往都化作指尖残梦,时间久了,连不敢回首的过往都变成冷烟寒川。

可每一次他以为自己真能忘记了的时候,又总能看见唐笑之的一张脸,一笑春风皆老,桃花灼灼,多情温柔。

记忆的画卷拉到末尾,琴弦崩裂,露出一把亮莹莹小刀,直指咽喉。

胜败难测的计划,计划之外的风流,生死与梦境交转而来,在黄河岸边,铺天盖地笼罩了他一无所有的身前生后。

铮然剑鸣,萧萧如霜。剑光是流动的,像极了很多场梦里的月光。沈南风倚靠着薄而锋利的剑尖,挣扎着起身。

眼前是他苦苦挣扎,死生不知的结局,而身后,是他辗转人世间,独留的一份欢喜。

冰而亮的眼睛闪了闪,双剑忽起,炸出数丈翻滚不休的气浪。

“唐笑之……”沈南风的声音带了些微疲倦与空茫,“我没忘,一刻也不曾忘……”

黑白两色的剑气在黄沙中翻滚,带着对人世的一点眷念,渐渐平息。风又吹着沙尘翻飞过来,将淋漓剑浪的一点残痕都抹消了。

瘦而长的手指从剑刃上轻轻滑过,再抬头时,眼里尽是平生唯此一见的激烈飞扬,烈火灼灼。

天地广阔萧条,万里云烟平地而起,他独在天涯。

风一般的剑气准确找到了方向,在树叶飘零的一瞬间,剑光微明又浩荡。

人间粲然有刀声。

萧挞坦轻轻打了个响指,来自冀北的宝马急电一般急冲而出,站立在燕云大地上。

剑气在他面前寸许停静。

数十个辽人在沈南风身边环绕成一个并不很圆的圈,那些马蹄下,还沾着幽州的土,夹杂着野花香。

剑尖微微挑起,转瞬剑光如雨气如虹。

那一剑却是劈向身后茫茫大地的。

他看着剑光从亮起到消失,觉得自己半生,大约也像这光一样,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痕。

那是作为别离的一剑,也是,最后一次亮起在他与唐笑之之间的剑光。。

是伯牙裂弦,子猷绝琴,是阴阳相隔,相会无期。

哪怕目无所及,遥遥相隔,也以今日此剑,祭过往如烟。

“唐笑之,再见了。”黑而长的头发轻颤,被风卷了满肩。

黄河如啸,浪卷如云,是谁的寂寞如天下雪起,半生霜寒?

身边铁蹄急响。

 

耳畔有风拂过野草的声音。

是离地面太近了吧……近得似乎能听见野草生长抽根的声音。哪怕肉眼无法探寻到,它们也以自己的方式傲立在大大的天地间,长出了小小的叶芽。

转而血海翻滚,有人踏着一地烽烟缓缓行来,身前簑草迷离,身后白骨成山。

他知道自己在一个长而沉的梦里,可始终醒不过来,反而以一种模糊又清晰的姿态观望梦中的一切。

站在老树下的道士,带来了一整个襄州的云气朦胧,于是人也变得和云气一般,看不真切。

睡意一瞬间消失干净,可黑网密不透风将意识沉沉压住,往更深的地方拖去……

烟气里的脸猛地抬起,露出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唐笑之心头一窒,心脏被人揉了几揉似的,喘不过气来。

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终于是他初见时那般,平和安然又温和。顺着眼睛往下看,白而长的手指拈住老旧玉笛,被摩挲了无数遍,边角都打磨得足够光滑。

轻而薄的嘴唇从笛身离开,老而旧的笛子片片碎裂在梦里,温软的笑意从梦中浮起,可声音却如霹雳打进黑夜,血气浓重得几乎溢出来,将周围的云海染成通红。

“抱歉,唐笑之……再见了。”

喉咙被扼住捏紧,血从心脏流动的声音清楚分明,轰、轰、轰。

唐笑之猛地挣开了眼,冷汗从额头流进眼里,刺痛得眼前真实世界都模糊不堪。

他惊得几乎一跃而起,可浑身动弹不得,一运气才发现,浑身经脉和气门都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他动不得,走不了。

躺在地上,整个天空都被纳入眼底,空而高,高而远,远到无可攀及。

北地的阳光稀疏又刺眼,唐笑之定定看着天上滚热火红的太阳,睫毛微微颤了颤。

那真是他最后一次退让,前事终于变成飞灰。

苍茫大地上迸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哑吼声。

沈南风,沈南风!

这一路北上,他想过无数次,自己会死在沈南风手里,会死在青龙会手中,彼时仰仗一身武力,毫无顾忌,更不懂生死离别究竟是什么滋味。

可……哪怕一身武功,哪怕身怀神兵,在沈南风面前,他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从巴蜀卧龙谷里初次见面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从此哪怕他武艺盖世,哪怕沈南风手无寸铁,他也输得一塌糊涂。

因为退的只能是他,因为他,不甘心啊。

唐笑之几欲癫狂,喉头一甜,呛出一大口血,将半个脸都染得惨淡。

逆血攻心,而脉门全被锁死。他动也不动,心府中强行催动真气,沈南风把他气门也一个不漏彻底封锁,唐笑之心里惨笑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脊背痛到发麻,强横的真气在四肢内爆炸狂涌,不停乱窜,几乎破体而出,拧得他四肢百骸都痛楚难当。

这世间,怎么就有这样一种人,冷静到,把所有情谊都抛得一干二净?

沈南风,你到底有心无情?

真气像小小的霹雳在体内接二连三炸开,离地面近了,能听见血在体内呼啸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疯狂挤压,把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

血从身体内炸出来,毛孔都泛着细润的红,手指在地上由轻颤变成抽搐,画出凌乱混杂艳红的痕迹。

不知持续了多久,唐笑之终于翻了个身,抬头时,眼睛已经通红一片。

沈南风,你当真绝情到这种地步?

所有过往,从来没有在你心里留下过半点痕迹,走得这样决绝,这样毫无挂念?

人人都说唐笑之无情无义,可沈南风,你的情义在哪里?

他眼前红成一片,江湖子弟,自有来处归途,可那不该有沈南风啊,他懂所有道理,可唯独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总是他?

凉意从心口燃烧到指尖,泛滥起血红的颜色。他周身剧痛如裂,一步一步往前爬。

是那位清风明月如冰如玉的道长。

在黄河岸边,满眼清霜,唇齿开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刀光剑影里,挥手决绝,说,仁义难两全。

唐笑之狠狠攥住了手,脸上全是血,没有泪。

其实,有些答案,早就已经注定了,只是他从来没有去想过。

没有去想过沈南风究竟,有没有多余的一点心力去说喜欢。

于是把秦川雪地里的梦,当成了真;把小阁楼里春风一度,也当做了未来可期。

他早知道沈南风背负的一切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破不开,跨不过。

山海不可平。

他手足剧烈颤动,却想大笑。

沈南风,你从来不会想,唐笑之怎么办。

人生一场大醉,无以忘忧。

 

血把长袖尽染,沉重得飘荡不起。

路长得不见尽头。

身后是黄河滔滔,身前是残尸飘血。

沈南风站在风里,像一个倔强的,在人世间迟迟不肯离去的鬼魂。

周围的辽人业已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了个萧挞坦和数十数位随从。

萧挞坦沉默半晌,才问:“燕云防布图,对青龙会又有何益?你非要以死相抗,只身前来,就能从我手中夺回去?”

沈南风摇了摇头,嘴角却泛起一点神秘诡异的微笑。

七分傲然,三分不屑。

寒光突起三刃,从四周泛漫而上。

光,刀光,刀光和剑。

沈南风急退,每退一步,脚下血水如莲。

红莲业火,八寒地狱。

我身负罪久长,生前违师门大恩,负故人深意。但有一念,祈于来世。

凌空而起,在漫天寒光里破剑而出,长袖鼓舞间,被撕裂尽碎,露出血水淋漓的手臂来。

那赫然是——以药水纹在皮肉上,见了血方能显露的,燕云防布图的中心布局。

萧挞坦惊而大震,闪身入围,长刀轰然与双剑相撞,周围尘土漫天而起。

“你?八荒?帝王州?!”

沈南风一击即退,眼中寒光闪烁,一剑拄地,一剑横临。

从来沉静温和,也撕裂出生死无悔的绝然。

一尾长鞭从出乎意料的角度突兀地飞现在眼前。

皮革与金属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双剑的主人眼睛黑亮而清澈,剑刃上淋淋泛着血光。

长剑凝成冰寒的凉气,在周身缓缓升起,翻折往复间,剑气突起三尺,美丽而危险的光芒从萧挞坦腰侧闪刺而过。

长鞭甩起的力道飞一般将他从马背上拽下,腾起一片迷离烟尘。

马失前蹄,尾随其后的两匹马皆翻倒在地,两名骑者刚落地一个打挺,忽见空中黑色人影翻飞,飞光泼墨撒豆般从天而降。

萧挞坦刚坠地几个滚身,只听剑声呼啸,凉意如跗骨之蛆,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眼角余光可见沈南风拽着马鞭,借着力道飞身而上,一剑斩死身后两人。

他不服。

这些天来,沈南风从南追到北,从秦川追到燕云。哪怕相隔数里,后背的寒意也从不曾消退。

可对于他来说,藏在骨头中的骄傲让他不能轻言恐惧。

那仅仅只是一双剑!

可他又不能不承认,从薄而锋利的剑刃上迸发出的强大力量,让他心生恐慌。

他得把恐惧扼杀在襁褓里。

甩鞭,抽身,急退。

皮革的马鞭不知被多少鲜血浸染过,泛着黑沈沈的色泽。

沈南风一击折身,鲜血从地上喷涌而上,将他衣角尽染。

剑的余光从空中浩荡又脆弱地铺折下来,如九天落银,铺撒了一地。

一翻一折的空隙里,沈南风随意看了一眼斑驳的手臂,细小的图文从血里生出红艳的花来。

耳侧风声急响,执刀的武士策马而来,人还未至,沈南风已如幽灵一般仗剑而去。

武士扬起的马刀与沈南风短剑相击,火花是冷的,像秦川大地上绵绵飘着的细雪。

可火为什么会是冷的?

冷得让人心碎,心伤,心痛。

剑刃刺进皮肉,挖尽骨节,筋骨碎裂的声音唱着生命结束的歌。

马上的武士眼睁睁看着那柄剑斩断刀身,反身刺入胸膛。

临死前爆发出的最后一点恐惧叫他用手生生拽住剑刃,温热泥泞的血水从指节上欲说还休地牵扯出来。

沈南风皱了皱眉,正要挥动长剑劈出,身后猛地狂风大作。

一剑被持,一剑……磅然架在了背后一寸之远的长刀上。

下一刻,他的眼睛眨都未眨,转剑,翻手,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长剑划过萧挞坦衣襟,撕开一道可怖伤口。

马刀未尽的余势也尽数劈到他身后,将他连人带剑甩出三丈。

地上的血气热得发烫。

萧挞坦往后飞退三步,拧身而上,阳光在刀身上薄薄打了一层金光。

他将沈南风的每一道剑光都看在眼里。

来中原之前,门下关于八荒武道的情报不胜其数,然而,这样不要命的剑法,这样淡漠无心的剑意,他用什么区破?

沈南风周身骨痛欲断,强自提剑而起,眼中烈火如烧,“萧挞坦,今日我若身死,头颅一颗,热血一腔耳;我若不死,他年必挥剑北上,斩汝于雁门之北,破敌于渭水之南!”

轻飘飘身影从黄河之畔扬空而起,卷起三尺轻尘。

“好、好!”萧挞坦持刀纵身劈去,长声道:“今日我若不死,他日必挥师南下,踏龙霄,披缁衣,斩十万汉姓,夺天下中原!”

血光暴起,刀剑之气如黏稠黑雨一般,铺天盖地。

剑从腿部斜刺而入,咯咯一响。萧挞坦大痛出声,踉跄而退,手中刀气斩出鬼魅般的光,横冲直下。

横空而出的剑光。

不似从前肃杀难当的剑意,那只是一道简单又平静,从容又顺和的剑光。

像云海翻滚,山风无语,都于青山中驻守千年。

萧挞坦却被这剑意激得喉头一紧,背后凉凉。

似乎只要再前进一步,就会被那道无形又无情的剑轰个粉碎。

仗剑的手臂上,开着血红又妖娆的花,是夜中最会迷惑心智的红衣女鬼,摇曳危险。

他大吼一声,眼中血气横生,提着跛腿横刀而上。

当的一声,四周都静了一静。

血光从眼前一直弥漫到身后。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锋劈在沈南风胸前,看刀锋斩进他胸膛,也看见沈南风的剑从自己肩骨间刺穿,风呼呼从伤口的洞里呼啸着刮过,连天上的太阳都挂着黏稠的气味。

他赢了?他当真赢了?

他心知时间太久,不能再拖,薄刃一挥,裂肤断肌,将那片纹在手臂上的图纸生生撕了下来。

正要挥刀一斩而下,却听耳边有撕碎的笑声,像黄泉路上折身而回的鬼魂,满身执念,又悲凉决绝,一往无返。

他心头一悚,沈南风双眼被血水浸得发红,犹能见到血海下的一点嘲讽笑意。

他急急抽身,飞速后退,远处奔踏而来的马上扬起长鞭,将他一把卷起,飞至半空。

幽亮星火在黄沙地上以光速席卷出一片烟尘,砰的一声,强劲无匹的力道冲碎沙石,将战意都泯灭得一干二净。

红色的星火飞上九霄,在艳阳高照的白天,拖着长长的尾羽。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萧挞坦被卷出土丘之外,他终于定下心来,嘴角牵了一牵。

巨大的声响仿佛在岁月的尽头响起,安静得让他什么都听不见。

然后被冲进了滚滚黄河中。

落入水中的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下山前求的签,究竟在说什么了。

遇水则止,他一生的荒唐,在千年不变的黄河水中,终于落下帷幕。

水深而急猛,在水下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斑驳破碎的光,是另一个冰凉和黑暗的世界。

是谁的声音温柔又绵醇,像春日的满树桃花,遥遥坠在酒中。

“道长……道长……”

沈南风眼睛越来越沉,周身早已感觉不到痛和冷,唯有尘封已久记忆层层叠绕。

 “沈南风,你悔不悔?”

 

天上有薄雪淋漓地落在地上,将他背后的血迹掩盖,又转瞬有新的血滴落下来。

唐笑之咬着牙,在地上费力前行。

烟雪迷蒙,烟水迷离。

门内,他常常听师姐师妹们讲一些稀奇又古怪的故事。

譬如天上七仙女,从九重星河落下,喜欢上了柔弱又脆弱的凡人;

譬如千百年方才修得化身的蛇妖,看上了西子河畔的弱冠少年。

天上神仙,凡间妖兽,本就手眼通天,没有什么是求不得的,为何还要为了人间卑微的情与爱,放下身段与法力?

他那时候站在巴蜀翠竹海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子,想:若人间当真有那么美丽又离奇的妖怪,能把人神魂魄都夺走,那真是,无论如何也要拼死试一试的。

怕是他这辈子都遇不见,也看不见。

后来他等到了,那当真就像从天上坠落人间的鹤。

再然后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传说中的仙人,面对情爱与欲望,也无措得比凡人更脆弱。

他抓不住,放不下,又不知如何去忘。

唐笑之沉在巴蜀竹海中二十年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归处;可沈南风,他的归处,在哪里?

雪泼到眼睛里,痛得他浑身打颤。

心里有一把刀,将心脏彻底绞碎,最后一点热度,被雪水哗哗浇了个刺骨深寒。

他要跑,可身上的力量让他站都站不起,只有不停抠着地面,只有雪盖到脸上的时候,才能由这透骨的寒,恍惚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细细的声音,细细的火光,从极远处飞上了天。

他的瞳孔骤缩,被攥紧了喉咙般,眼中血水滚滚而落。

那是从霹雳堂雷家流落在外的一袭传讯烟火,是他在巴蜀卧龙谷中,见沈南风吹响竹笛,炸碎了满天繁花。

他仿佛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中,周围凉得他透不过气来,唯有心中的刀,一次一次,把所有的情绪都绞成了泥。

沈南风,你真是……你真是……

那道冲天的火光,带着黑色尾烟,直冲九霄。

唐笑之双眼血红,愣愣地看着那条美丽的烟火,忽地沉下头去,嘶声长笑。

“这样,也好……也好……”

他倒在地上,浑身冰凉,心中最后一点热度也在雪中化了个干净,风在心中挤压堆积,无处可去。

激烈难熬的情绪在肺腑间堆积成巨大的爆弹,疯狂跳动找不到方向。

雪地里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天地死了一样。

雪白夹黑的海东青呜呜鸣叫几声,见了地上的主人,急速飞下,落在唐笑之面前蹦跳不停。

爪子上的信筒上,还系着一个长长的,来自真武道冠上的布带。

唐笑之瞬间呕出一口血。

他看那轻而白的冠带,觉得它,比山海更重,重得连自己所有悲喜都能压碎,抽离。

费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脊背上的剧痛让他浑身发麻,他颤抖着手,把信筒解下了。

字字飞舞,疏阔端正。

此书成而复毁者三:巴蜀繁春,如露如电,终为我忧。吾心非铁石,焉不知君之江海意、皎月心?且君之高华,如雁征征,如玉凿凿。然世事弄人,常念汝一笑春风,而恨吾难宿双鸿。今次一别,死生西东。三月之期,终难践约。所负深恩,尽托来世。他年君祭我于黄河之畔,愿请携襄州一壶云,巴州一担月,若闻浪声滔滔,则乃吾泉下以笛相和。

白茫茫天地间,传来比野兽更令人心碎的吼叫。

扭曲尖锐的声音在雪地里七扭八转,又渐渐低了下去。

到最后,已是一点人间幽魂般的无力苍白。

郁结在心的情绪轰地爆炸,唐笑之缓缓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周围一切都轻了、碎了、化了。

沈南风,我后悔了。沈南风,唐笑之后悔了。

早知我今日会这么喜欢你,在十年前的真武山中,我就不会放手。

黑暗笼罩上来的前一刻,唐笑之模模糊糊地想,他后悔到,比死了更痛。

 

冲天的传讯烟火,逐渐消失在空中。

铜管的信筒,飞出燕云的信鸽,在市集间往来的百姓。

落在玉般手中的信纸,小小的一方,带着许多的褶皱,像一声声叹息。

信上写着两个字:计成。

所有掩埋在风沙背后的血海滔天,生死难测;所有雨雪下纷纷扰扰,情谊恩仇;所有白骨与风流,红尘与刀兵,都落成两个剪短有力的字,染在一张旧旧的信纸上。

天渐渐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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