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江上笛 18 弹指烟飞,青山何老 (下

下一刻,瑰丽红光自江上瞬间蔓延。唐笑之一震回首,但见云层如坠,无数炮火摩风擦浪轰隆破空,自青龙会船上铺天盖地而来,砸在水面的瞬间,便冲起丈余焰光!

一瞬间,船身被轰击得摇晃不稳,焦黑船柱飞碎满地,苏红袖正踮了脚尖往主舵掠去,俯首一瞰,四周火海茫茫,船边狼藉一片。然此动荡时刻,唐家船队上各自有序奔走,医救、护援、防备,丝毫未见人仰马翻大的情形。

唐笑之一手砸在门框上,满心的怒火化作手中机锋寒光,扇子猛飞疾摇,与箭雨相交,铿锵之声不绝。与此同时,唐家另数十小船也纷纷调转,朝着青龙会突突开火。霎时间,大江上黑烟滚滚,刀剑横飞,火光冲天,竟炸出一片沉舟断桅的哀豪之气。

无数仅容纳二三人的小舟从青龙会大船上纷纷下放,各自点了一盏牛角灯笼,急速往唐家船队四周袭来。

牛角灯笼光色通透,不畏风水,入手极轻。从高处下看,无垠江面无数红黄灯笼,恰如星河倒卷密密麻麻,又似急电般飞驰而来,霓光灼目,粲然不可方物。

唐笑之脑中急闪过几个念头,脚下也不曾停歇,使了我意凌云,破风乘浪衣袂翻飞,瞬间跃至主船上方。唐青容正立于甲板上,紫衣破损,脸颊微见烫伤,可沉稳有度,指挥得当。

青龙会主船上,挂着硕大一枚灯笼与四面旌旗。正有一人站在灯下,挥舞手中旗帜,指挥四周阵型。唐笑之蹙了蹙眉头,转身往船舱内飞奔,人未至,扇子已凌空而去,轰起一团如雨碎屑,把船舱炸出数尺深的裂痕。

就在这时,那灯下大旗一挥,青龙会无数小舟居然不管不顾唐家火器弹药,个个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一头往唐家周围船队上撞来。

只听轰的一声,万里长河瞬间炸开,波涛翻滚震耳欲聋,浪花冲起数丈,如雨帘般尽数浇在甲板上。

四周巨浪一震,唐笑之五脏一窒,水浪如暴雨般打在脸颊冲入眼睛,激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咬牙踢开舱中木块,全然不顾身边人异样目光。

哗的一声,最后一片草席也被扇子卷得纷碎如云。

无数寒光,如星如月,比雪更冰凉,又华美得令人叹息,绽放在排列整齐的箭身上。

正是——唐家船队拼死护送到燕云的,集四盟八荒之力精心铸造的铁箭。

唐青容正自指挥不休,听到身后兵声磅然,属于上好兵器的寒气从眼角漫来——一回头,见唐笑之劈开船舱,露出满仓箭器,正要大声喝问他所欲何为,又被周围情势转移注意。

四周水面上火油漂浮,浮尸零落,不断有青龙会的人从小舟上被火药轰炸入水。血火交杂,与江水混为一体。

唐青容正以号角为令,整顿左侧阵型,忽听耳畔风起,目光微睨间,只见唐笑之拉开九曜神弓,手腕一震,寒光自指尖飞掠,铁箭破空穿云呼啸而去。

江上风起云涌,那一箭逆风而行,却快得不可思议,直捣青龙会主船,一举射下那枚巨大飘摇的灯笼。

这么一晃眼的功夫,青龙会的阵势微乱,给唐家船队带来片刻喘息机会。唐青容正要令人抬来草席木块将舱内铁箭遮盖好,唐笑之一脚踢开浅盖的一层箭,下方赫然是满舱石块。

唐青容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唐笑之侧了侧脸,目光交相交的一瞬间,几乎碰出火花,映得两人面色皆是肃穆。

唐笑之沉声道:“既已知晓真相,此时是进是退,皆仰仗师姐的决定。”

唐青容不过震惊了片刻,就已换上惯常沉静庄肃的面容,一抖长袖,头也不回往船首走。经过唐笑之身边的时候,低声道:“我信唐家,绝不会以满船人命为饵,此事回头再论。父亲自有他的道理,而唐家,”她定了定,目光耀耀,“唐家满门高义,数代荣耀,又岂能毁于我等之手?”

唐笑之的脸色在话语间慢慢地变了,锐利光灿如水色长剑破空而出,寒光闪烁,自有清狂。

“师姐,信不信我?”他稍退数步,罕见地一揖而礼,紫金长袍在玄黑夜色中迎风怒扬。

唐青容手中飘飞鼓荡的旌旗猛地顿住,火光自她肩头漫开,几乎照红半个身子。

猛地一挥旌旗,冰泼雪撒般的声音从喉咙中一字一字迸出来, “十年前……父亲曾说……”

唐家巨大的云母屏风透着刻骨冰凉,从指缝里一点点渗到骨头里。

她站在几人合抱的柱子后面,看父亲站在奶奶座下,天窗的光漏在两人鬓发上,像沾了经年的霜。

她听奶奶说,“你如何知道,自己养大的不是一匹吃人的狼?”

她也听见父亲一字一顿,对奶奶说,“只要他身体里流着一滴唐家的血,他就绝不会被唐家抛下。”

那时候,唐青容还不知道自己听见的究竟是什么。当初黄河岸边,见他初露锋芒,也曾疑心过父亲当年的决定,可血火交击中,所有过往轻疑都瞬间烟消云散?在刀光剑影生死缝隙间,才堪堪明白,父亲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一整个门阀的血脉牵连,是为所有唐家弟子造出的一个,伫立在江湖夜雨中的“家”。那也是百年世家气韵底气,因有浩瀚,足以从容。

她的手落在旗杆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火光和炮声近在咫尺,两岸霜草萧萧,夜色下,霞色破空,刀剑横绝。

水天交接处,艳红如血,战火轰鸣。

巨大炮火狂飙横飞,在铁色夜幕下划过无数道流星闪电。紫灰烟气从船身滚滚而出,号角声起伏如浪。

站在青龙船首指挥的轻九,昂首远眺,无数小舟正包围唐家船队,逼得他们进退两难。而唐家船队中冲锋小舟,皆已沉桅断帆,缓缓下沉。

四周水面跌宕起伏,木头烧焦的气味与火油混在一起,浓重得令人作呕。唐家龙首船在青龙会不管不顾的轰炸下,已然焦黑斑驳,行驶不稳。

轻九眼睛微微一眯,心中一时畅快难言,自唐笑之杀了老十一,沈南风手刃老十三后,他一直将几位兄弟的生死挂记在心。而此刻黄河滚滚,长河难渡,两支船队拼死搏杀,让他生出一种恣意激昂的豪情来。

这就是以身法诡谲难测见长的唐家么?

对上青龙会大力打造的精钢火炮,不也是插翅难飞,死生难测?

他猛一挥手中旗帜,号令小舟尽数包围上去,脚下大船也往战斗中心急速前进。狂喜之外,心中倒有一些疑虑,可这疑思刚刚冒了头,就被交战的激烈情景掀覆。

唐家百年名声不堕,那位未来的唐家掌门唐青容,真就被自己打得坐以待毙?

眼见两支船队间距离越来越近,他正要施展轻功飞往唐家甲板之上,忽听水面上呼声四起,嚎叫连连。心头一凛,往下看去,本摇摇欲坠的唐家龙首船猛地调转方向,往岸边飞速滑游!不知是如何在轰天炮火中保持这么快的姿势,不断有青龙会小舟上的人被极大力道冲击得骨断肤裂,咚隆坠下水去。

他怒极大喝,抢先往船舵掠去,忽听耳边嗖嗖几声,一只铁青长剑呼啸鼓舞,带着绝美银光自烟光中飞来!轻九后背一寒,虽躲得及时,那只铁箭仍擦着脸颊飞过,螺旋的箭头、带着血槽的箭身狠狠撕咬下脸上一整片血肉,几乎露出半边牙齿。

直到钉在桅杆上,射下一枚号令旌旗后,还带着余劲砸入水中,溅射出浪花来。

轻九大痛一声,捂住鲜血淋漓的半张脸,脸色阴暗不定,

两支船队距离寸近,炮火轰隆中,无数小舟被砸碎沉水,唐家龙船得了空隙,扬帆迎浪往岸边撤去。

数十个唐家紫衣弟子从其后小船舱内一跃而出,往青龙会几条大船上冲袭,桅杆、船舵、炮台,一时之间受损惨重。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中了唐家奸计。

对方一早猜到自己会倚仗坚船利炮轰开局面,干脆放弃几只冲锋小舟,以之为饵,待到双方拉近距离,再在船上两方攻杀!

他大喊道:“哪个无耻小儿,敢不敢与我正面一战!”面色阴狠,又满脸鲜血,看着十分可怖,可惜半张脸几被削去,喊得漏风。

话音未落,已听得后背一个懒洋洋银风玉屑般的声音,似乎笑着道:“正是在下。”紫色疾芒转瞬而至,瓷白肌肤的傀儡娃娃从炮火中一跃而上,飞上青龙甲板。

轻九身形极快,当下一闪而过,手中弯刀与傀儡关节嗙嗙相交,借着冲撞的力道往后飞退数步。

刀光剑影间,唐笑之迎风而立,长袍飘荡。俊美难言的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双眼精光起伏。手摇一柄黑金铁扇,风雅从容,杀机四溢。

他的身后,火海熊熊,天水翻覆。

轰隆一声巨响,唐家的巨炮冲青龙主船不停开火,气旋从两人脚下的船身上翻腾炸裂而上,冲击得他们站立不稳,那么一晃眼的功夫,唐家龙首船已在数条小船护卫之下,重开重围,越行越远。

唐笑之摸了摸傀儡娃娃的头,拈了拈手指,下一刻,人飞冲上天,傀儡天丝密不透风地狂射爆扫,如天之流萤,璨美无边。

唐青容一面指挥,一面回首眺望。

江面上点点火光未消,烧着破碎的木块,像极了灯火绵绵。

火油和血水几乎染红半个江面,青龙会的船那数十个唐家弟子几把火燃起,此刻正发散着冲天的滚滚焰火,直冲云霄。

看着那条起火的青龙主船,她忽地想到巴蜀竹海中,第一次见到身份尴尬的唐笑之。那时候他一身入门的紫白双色外袍,但已可见日后的俊洒跳脱。

世事无常,光阴如箭,谁能料想得到,以风流荒唐闻名巴蜀的唐笑之,一路北上,一路锋芒尽出?

正神思间,耳畔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声师姐。回头一看,唐笑之眼中寒光交叠,可配着脸上常见的笑容,居然显露出诡谲的意味来。

顺着他俊秀眉目看下去,猛地惊觉他戴在手上的铁甲,尽是暗红,难以看见半点金属光泽。

唐青容不由叱怒,“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唐笑之后退几步,扬了扬手,鲜血滚珠儿似落在袖子上,又顺着丝绸和布的纹路一点点沁透,直到泛成令人胆寒的深红。

他皱眉看了看手,忽地一笑,按住自己胸口,摇了摇头,“师姐放心……实在是被逼得太狠了。”

满心愤闷仇怨难以抒发而出,在胸腔里激烈交砰撞,把他冲击得肝胆欲裂,心魔渐起。

站在火光中的时候,他满心全是那位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道士。

沈南风几乎将他逼到了角落,让他无可再退,一见血光的瞬间,他恍惚看见随风飘摇的、柔软的云纹冠带尽数染成鲜红。

当初黄河边晓光初露,巴蜀中夜色缠绵,而这个夜里,他只能置身于沈南风的局外,猜他生死,跌宕苦乐。

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将轻九脖子捏得粉碎,血水顺着手甲淅沥不停。

他沉沉目光浸在无边火血里,看火光和性命都一闪而逝。

记忆里,又是谁掀开巴蜀酒楼里半透的薄纱,广袖黑袍在月色里飞扬?

一瞬间,唐笑之如坠虚空。

轰的一声巨响,显然是船已行至岸边,木头撞击在岸边巨石上,船体剧烈颤动,卷起数丈浪花,尘土簌簌直落。

这声巨响把船上的人都惊了一惊,唐笑之回头眺望黄河,其中浓烟滚滚,光焰赤红,火油味一直飘到了岸边。

所有人从船上跳将下来,脚踩着沙石,零零落落地响。

风吹得野草倒伏,树影婆娑。

空谷、残石、断垣,高低不平的土坡。小白啃了啃地上的草,忽地往后直退,再不肯前进。

兵器独有的气味在空气里悄然蔓延,毒蛇在蔓草里悄然游过。

唐青笑之长身而起,一跃至树梢头,但见簑草中寒光点点,如星河落地。

一只鸟被他惊起,拍拍翅膀迎着风,飞远了。

而树下,无边兵声。

唐青容仰了仰头,脸色异常肃穆。

昏暗树林中忽然炸起数道银白亮光。

尖锐鸣响从唐笑之手中飞击而出,铁扇飞啸卷舞,与那突如其来的武器相撞,各自被冲击得折转方向,摧枯拉朽扯碎一地碎叶。

扇子回到手中的瞬间,四下突起数道烟尘,从枯树老林间奔袭而出,裹作圆形阵势,冲得砂砾漫天,树摇影动。

一时间,所有的人在林间打斗成势,银浪翻飞。

唐笑之轻身落地,踩到沙地的一瞬间,人已飞奔而出。正有一黑衣人手持细刃匕首,自白杨树下翻出,唐笑之身形如电,几个转身,伸手在树杆上一拍借力,傀儡娃娃已落至黑衣人身后,血溅三尺。

收回傀儡的时候,唐笑之顿了顿,眼神随着地上鲜血飘忽不定,手掌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颤动。

一击又起。一卷黑烟从林中蜿蜒飞突,临至唐笑之的刹那,忽地掠起一掌高,又狠狠砸下。

唐笑之眼神暗了暗,满心的怒火正熊熊燃烧,身形暴退间,将铁扇往树杆上夺地一钉,旋身而上,一个借力反身,生生用手斩断了那人脖颈。

血落到沙地上,滚起无数灰红的血珠。

再抬头时,眼里幽暗难测,一笑瘆然。

唐青容打斗正酣,一回头见唐笑之站在老树下,背门空荡,满手鲜血,神游天外,心下一怒,手中铁扇飞旋而出,将他头发削去几根,才让他回了神。

唐笑之几个起落间,正要往圈外突袭,却听唐青容爆喝一声:“你给我退下!把清静经念上三遍。”

他一听怔住,诧异地指了指周围,问:“现在?师姐?”

可唐青容一脸严肃,清叱道: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他嘴角一咧,喃喃有声,手中扇子瞬间飞走,狠狠刮在左面一个青龙会贼人心口。

力道极大,扇子几乎穿胸而过,唐笑之用了些力气,才把武器拔出来,免不了被泼了点儿血在身上。

唐青容眉头直皱,不知这位师弟怎么忽然之间就坠入心魔,一时半刻也走不出来。于是伸手比划了个姿势,被苏红袖催动的枝叶从地下爆射而出,直接将唐笑之卷出阵外,落地的时候也没留情面,将他砸了个七晕八素。

落在苏红袖脚边的时候,唐笑之用手拨开地面的野草,静静躺了片刻。

数米开外,一片刀光。风从衣角吹过,血腥气浓重地卷上来。

碧色的草叶离眼睛太近了,近得晕成模糊一片。

他恍惚想起,那时候,草也是绿色。沈南风的脸带着点儿过于苍白的病态,跪坐在草上,一点点褪下黑色的外袍,解开宽大的腰带。

中衣是柔软的、不知被浆洗过多少遍的白色,在月光下轻飘飘浮动。

他想着沈南风,不知为何,却很难在眼里浮出那人的脸来。用尽了力气,觉得心口和头一齐开始疼,那人的眉目才缓缓清晰起来,像云层逐渐被拨开,朗风清月逐一显现。

苏红袖见他实在不是很对劲,松开了笛子,刚要开口问一问,草丛中忽地传来悉悉索索响声,属于女孩子的柔软而急躁的脚步由远及近飞快地跑来。

唐笑之本还有些倦散,听见了这脚步声,瞳孔猛地一缩,人一跃而起,僵直了身子看衣衫破旧满头大汗不知跑了几天才找到方向的小七。

那姑娘是跑了太久了,鞋子上沾满了泥土和附近的鲜血,裙摆也无法避免全脏了。

唐笑之看到她的一瞬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子剧烈抖动起来,往后连退几步,直到撞上了树杆。

小七的声音很响,也很亮,可唐笑之听在耳里,像是什么东西从极空远的地方传来,往心里一点一点扎。

“我……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你去救救道长……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东西,那是送死的药啊……”小七一边落眼泪一边飞快地说,等她絮絮叨叨讲完了,才发现唐笑之扶住树杆,手甲在树上划下深达寸长的刻痕。

他的心在黑色中渐渐下沉,沉不见底。

在这之前,他还能假意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自己思虑过多,是自己猜度错了。

沈南风那么一个,为了心中所求奋不顾身的人,哪儿能轻易把自己性命抛下?

可现在有那么一个声音在心底真真切切告诉他,沈南风,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要去送死的?

他重伤未愈,却几日之间忽然恢复,忽然功力见涨;

一路上步步算计的帝王州,却出了一个慨然赴死的唐云师兄;

为什么零碎的图纸仍旧要费这样大的心力,步步紧跟辽人北上,当真只是为了追回残落的部分?

如若只是为了这一次的任务,他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性命压缩在短短数月之内?

隐隐被他漏掉的东西从心底缠绕上来,将他缠得喘不过气,绝望的气味从脑海里挣扎着翻滚上来,血液在血管里突突奔流。

他忽地暴起,一把掐住苏红袖的肩头,眼底已见血丝上涌,一字一顿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苏红袖被他的情状惊了一跳,然而满腹疑窦,只强自镇定,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是怎么回事?

唐笑之松开手,惨然一笑,喃喃道,错了,错了。

他只漏掉了那么一点儿东西,只没有明白一件事,可是走错一步,天地横绝。

一刻前,他高贵得怀金垂紫,下一刻,他零落得摧心断肠。

唐笑之一把扶住头,跪倒在地,“那张图……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沈南风和唐云师兄,从不是为了把那张图护送到燕云,而是要将那一张假的图纸,送到辽人的临潢府,送到那位萧太后的案前!

这一船的人,从一开始,是一个饵,可那不是为了暗度陈仓将箭器从陆路运往燕云的饵,而是为了护送这张假造的图纸顺利送到辽人手上的饵……

所以师兄被下属告密身份泄露,被辽人以满寨百姓性命相逼,被沈南风刮下背后的图纸,也是早已注定的计划……

沈南风在岸边将图纸震碎飞散,不是为了避免图纸流入青龙会之手,而恰恰是为了将它送入恰巧赶到的辽人手上。

所以师兄,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死的,而沈南风,沈南风注定,也是要死的。

沈南风,当日,你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说三月之期,必不相负?

从巴蜀的温柔乡中行至黄河边的战场,他彷徨过,欣喜过,痛苦过,雀跃过,可到头来却告诉他,原来他喜欢的那个人啊,从一个月前,从相遇的那一刻,就早已注定了是要赴死的。

他想要沈南风可求所欲求之道,想要自己奔赴未见江湖之景,想要两人,纵算不相见,也有心意相交如闻。

可他不想让沈南风去送死啊。

沈南风那时候,站在河岸边,对他说,三个月后,若你侥幸不死,我遍同你一起走,又有何妨?

他何曾想到,他活得安然自在,可要死的是沈南风?

一时间,脑中纷乱无比,杂乱真气顺着经脉横冲直撞,而黑不见底的心间,有一缕笛声悠悠而来。

是谁在黄河长风中吹响手中翠笛,带来满江烽火?

是谁在雪原荒地中奏响折柳,但为相送?

周围似乎安静极了,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响,笛声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二十年来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包围了,又转而变作两支银色长剑,狠狠捅了下去。

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模糊一片的云海里,是谁峨冠博带,双眼剔透如玉?

沈南风,你这个,骗子。

“唐笑之!”

笛声骤散。唐笑之静静抬头,抬起眼眸看了眼苏红袖。

眼底血红一片。

无数鼓噪的声音在心底狂呼痛喊,脑袋突突地跳。唐笑之茫茫然走入交战的圈中,心头一腔热血跳跃不休,裹挟了无数的情绪无法释放,邪气在心间绞拧翻覆,胸中怒火如沸,恶意化作无数利矢穿胸而过,喉中火一样焦烧,几乎把他整个儿炸开了。

他猛地拉开天丝,傀儡娃娃飞跃半空,悄然坠落。扇子裹起紫色锋芒,炸开一道道冲天血浪。

鲜血顺着脸颊和发丝滴滴垂落,激狂的眼中尽是杀伐之气。

如玉修罗。

唐青容见情势不对,正要飞身而上,将他扯回来,不料刚碰到肩膀的瞬间,外溢的真气居然将她冲退了三步。

刀光往唐笑之身上前仆后继地砸去,银色机关带着紫光从地底掀起,一逮到人,就蓬起一团血雾。

在刀光剑影汇聚成点的瞬间,紫衣白面的傀儡娃娃猛地炸开四裂,轰起一团气浪,艳美光辉从刀兵中横扫而出,所有刀光都静了一静。

天焰——蹑影归去

白发紫衣,面目如生的机关傀儡,居然暗藏在他经年使用的武器之中。

他早已过世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过去那么多年,他用父亲留给他的武器与人拼狠斗勇,争夺女人,花眠柳宿间,机关傀儡普通得像无数个外门弟子使用的武器一样。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恐怕就在于他的武器毫无半点光泽。

可如今,在他二十年来最痛的一刻,他的机关傀儡居然自行碎裂,露出父亲留给他的,真正的武器。

素未谋面的父亲留给自己的礼物,在自己发觉即将痛失所爱的一瞬间,才展露锋芒,宣告存在。

唐笑之仰了仰头,眼中肃杀凌厉之意纷涌。

狂风爆起,绝美武器上绽放出一朵朵生命消逝的花。萧萧夜风吹起江畔簑草,扑面而来,如雪纷飞。

拼斗搏杀的时刻,远处山坡上疾驰而来几十匹火黑或白颜色纯净的宝马,个个蹄下生风,草叶飘摇,卷起一道滚滚烟尘。

马上的人,赫然是蓝白衣袍的太白门下弟子。

见了援手,唐家弟子纷纷松了口气,有的甚至欢声呼喊起来。

当头的太白一脚踏上马背,长剑一抖,人已凌风而至,饶是唐青容,也暗自赞叹了一声好俊身法。

唐笑之静静站立在血水中,他实在太安静了。偶有人想上前看一眼他的傀儡,也被他浑身四溢的冰冷杀意惊得后退。

月色下,一袭紫衫被血水浸出一片铁锈色,逆着光,青得发黑。

不知站了多久,青龙会的人都四散奔逃,当头的太白对唐青容道:“是师父接了帝王州的密信,说唐家船队或许遇上了麻烦,倒还好赶得及时。”又顿了一顿,有些疑惑似的,“说来也怪,原本这种信件,都是叶盟主或帝王州香主寄出,才好调度。这次却不知从何寄来的,如果不是上面缀着帝王州密探的身份密牌,难以分辨其中真假。”

唐笑之一震,被他的话烫伤了般,冷冷地看了过去。

唐青容背后一耸,冰凉寒气从后背浸上来,回首看去,唐笑之轻轻抬起了张开的扇子。

他的眼中悲喜难辨,血红一片。唐青容正要上前将他拽回,却见他连退三步,三揖而礼。

月色泼天盖地洒在温热的血水上,远处山风如啸,无休无止唱得悲伤哀切。

她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唐笑之,从前那位只知沉迷酒色的荒唐的师弟,如今站在树林中,一言不发,可身上每一块地方,都写着痛和悲。

唐笑之看了看江上仍未烧尽的船队,不知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才道:“师姐,我要走了。”

他少年在唐家的时候,想过无数回要离开,也想过无数种离开的方法。可不论他怎么荒唐,门主总是对他耐心非常,劝导有方。从巴蜀离开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原来有些离别,哪怕忘记了,也是注定的。

他不知这一去如何凶险,不知这一去能否有命回头,沈南风要去送死,他只能把自己和他拴上了,要么两人一起爬回来,要么两人一起摔得粉骨碎身。

唐青容心中一恸,虽不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明白,他说的走,恐怕是真正的离开。每一年,都有唐家的弟子离开巴蜀,走进江湖,有些带着伤痛回来,而有些,葬身天涯。当年那个翠竹海里一笑粲然的荒唐少年,也终于对自己说离开两个字了。唐青容顿了顿,背过身去,肃声道:“你记着,不论去了什么地方,你仍旧是我唐家的人。”

唐笑之点了点头,声音如秦川的雪一般,极是萧瑟,“此去生死不知,师姐珍重。”

说罢,他飞身而起,紫色急光在山谷之上爆射而去。

沈南风把他逼到了角落里,逼着他去选一条,和自己再无瓜葛的路。

他们也说过将来,可唐笑之从未想到过,原来早已没有了将来。

倘若沈南风能够安好,他原本是乐于仗剑天涯,去看锦绣繁花,去恣意江湖路。

沈南风逼他退了太久,这一次,他再也不想退让半分。

燃烧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尽的执着和痛苦。

沈南风,你只道我风流成性,可知晓我为你心魔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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