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唐真)江上笛

好像把白鹭洲和柳扶风搞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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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秦川地界,忽地卷起好大风,滚着满地的雪,一团团扑在衣裳和脸上,把整个人都给冻得发僵。天边云色突地发沉,昏黄发黑,即将天塌地陷似的。唐笑之与沈南风两人背着风雪,颇为艰难弓着身子,牵着马在雪地上缓缓行走,刚踩上的脚印瞬间被大雪覆盖得无影无踪。

唐笑之僵着脸吐了口气,呼出的白色的气和雪扯在一起,脸被冰雪和头发抽得生疼,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巴蜀终年碧翠,哪里见过这样苍茫大雪,就连小白,也惊得忍不住叫唤,在雪里蹄子都发滑,差点摔到沟里去。

被这匹马这么一闹腾,唐笑之少不得用手勾紧了缰绳,顺势在手臂上多缠了几道。借着昏暗的天色,他勉强看清沈南风,用宽大的袖子捂住口鼻,只剩了极清秀一双眉眼露在风中,被刀风割得微微发红。

那双眼睛,染遍人间血火,却依旧干净得澈亮,叫他心也不合时宜地、跟着那么动了一动。于是脚底打了个滑,差点儿摔进雪窝子里去。只还没来得及跌下去,手臂就被抓牢了提住,也不回头看,就先在心底笑了起来。

顺势抓过沈南风的手,他将那位道长往面前一拽,替他挡住了些风雪,看那人身子明显一僵,冻得笑不出来的脸上浮现一点儿灿烂,在沈南风耳边,逆着风嚷道:“道长,再找不到歇脚地方,是要冻死在秦川雪地里了。”

沈南风背后风雪骤然变小,他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映入眼帘的是唐笑之并不算宽厚的肩。

那展肩骨,从不宽阔,也不傲然,那并不是背负了侠义、行走过江湖的肩膀,但是也恰是这位春花秋月中携酒而过的荒唐贵公子,在黄河岸边挑起唐家满船性命。

即便隔着这么大的风雪,他依旧能听见那人胸膛里,传出热烈心跳。

那真是……在巴蜀高门贵阀中成长出来的,从来愤怒喜悦都鲜明的唐家公子。

万顷风雪中,沈南风忽然站直了身子,认认真真看向唐笑之。

唐笑之本被雪迷了眼睛,待睁开眼睛,看眼前那人,高冠长带剧烈飘摇,一袭黑袍抖若急风,可独立在风中,风骨皆冷,唯有双目湛湛。

那双眼睛呵,不就是他每每梦中所遇,而终不可求的一望。

唐笑之定了定神,居然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上那双眼睛。可手上铁甲还未靠近沈南风的眼睛,就转换了方向,将他满头密匝白雪拂落。

笑了一笑,他拍了拍道士太瘦了的肩头,说:“走,再不走就更难走了。”

沈南风回过身子,两人都来不及看一眼对方脸上表情。也不知谁在心底叹了一气,有些疏离的气氛在两人中间细细地升腾起来。

唐笑之摇摇头,手上原本被缰绳扯着的力道忽然小了下来。定睛看去,沈南风带着真武黑色护具的手将那缰绳抓住了一截,用力扯着往前走。

唐笑之拍了拍头发,将满头的雪也拂落了。

远处天越来越黑,昏沉得吓人,雪也越发深,时常一脚下去,陷了半条腿。

不知过了多久,陷在雪原中的破旧木屋哗啦打开了门。太过于陈旧的木头在风中咯吱咯吱,发出一些扭曲的声音,又转瞬被风给吹散了。

唐笑之一把扶住沈南风,两人一马跌跌撞撞冲进了屋中。虽勉强算得上一个房子,可屋子后半截都被雪给盖着,门和窗子各裂了显眼的缝隙,风就从洞中呼呼钻进来。小白站在屋中,本就不算大的屋子就变得更逼仄。

沈南风安然立在屋里,轻轻抖去一身的雪。

夜色太寒,风雪太浓,而心思太烈。

风咽咽地吹,从缝隙里爬上来,声音变得尖而细,有些瘆人。

满身风雪都抖落,他侧了侧头,看唐笑之抱肩站在门边,从来冷静淡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明的光。那位紫衣金华的唐家公子,即便刚从黑沉天地间走来,可浑身上下,消散了漫天风雪,带着灼灼粲然,于是连荒野陋室都烨烨生辉。

天下八荒,唯有唐门,可称得上世家二字。

他在真武山中,曾见过那些满身浮华的唐门子弟,当时以为,所谓世家,不过就是富贵、金钱与欲望。

可他走下真武,走进红尘,遇见了唐笑之,才知道什么叫做唐家。

那是生于煌煌,长于高门的一整个氏族。哪怕行走崎岖江湖、荒野蔓草中,也独有一份可堪自傲的气度。于繁华中,可见其金尊玉贵;于险境中,亦可见其优雅从容;于大义前,更可见其一身担当。

将唐家比作人间孔方,又哪里不是一份折辱?

门外风声正紧,天黑如墨,似千军万马裹挟刀兵而来,扯碎苍穹。

门内心思浓密,两两相对,一时总无言。

借着屋外雪光,唐笑之勉强看清沈南风的脸,可惜表情全掩在昏暗屋中,再看不真切。他叹了一口气,在屋内闲走几步,周身真气走过几遭,才缓过来。

瞧见地上乱丢一气的木柴,想来是主人在雪季来临前匆匆离开,等到雪化了后还要回来的。唐笑之蹲下来,随手捡了块木柴往空中一抛,不经意般问道:“道长可还禁得住这样大的风雪?前些日子,每每交手,都见你真气颇为僵滞。”说到这儿,他悠悠看向屋门,像是无聊时候说些闲话,“若是你乐意,我总是能带你去天香谷,去移花宫,这天下这么大,总有一处地方能医好你的旧疾。”

沈南风先是一愣,继而周身显见地一寒,本来安然沉静的模样,生生肃立出了锋利的冷意,截口道:“不必,早已无碍。”

唐笑之听得这话,扭了脸看沈南风,见那人静默于昏暗中,如立风雪,满身萧寒。于是习惯性笑得颇为灿烂,只是双眼皆寂,殊无笑意。

先打破沉默的是火石打响的、仿佛带着热气的咔嚓响声。接着火光扑起,豆亮星火燃着干燥木柴,热气与熏黄的火光是一瞬间腾上来的。唐笑之冷冰冰铁甲捏着块柴火,离火光近得很,浑身的衣服都被染上一层温暖颜色。本就光彩生辉的一双眼睛更是落满了星河般,绚丽得惊人。

沈南风离得远些,看那双眼睛,心里突地一跳。

唐笑之坐在地上,撑着脸,将一块木头丢进火堆,眼底也腾上一层温度。他看了看沈南风,这屋子这么小,他站在几步之外,可那几步,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到底没走得完。

他等也等了,追也追了,恨也恨过,痛也痛过,可走到前头才发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丘壑,恐非人力能够填平。

想到这儿,他苦笑一声,在这方小小屋内,对沈南风道:“过来吧,道长。”光线太暗,道士本就不鲜润的脸泛着惨白,唯有眉目清透湛然。

唐笑之心里有点堵,也有点苦,又道:“你答应过我。”

雪地里,他知道沈南风所回应的“好”,不过所能给予的一场风中幻梦,可这场梦太近,近得让他不得不伸手去抓。

沈南风倒是听进了这句话,颇为听话地点了点头,安安静静走到火堆旁,跪坐下来。黑色衣袍铺了一地,混进夜色里,分辨不清。

火是暖的,刚从雪中走出,见着火光,却觉得是阔别已久的人间的温度。光在沈南风脸上跃跃地跳,把那俊挺清和的眉目终于也照上了一点暖和的意思。

冷极了后,见着火,身子居然是颤的,深吸了几口气,被唐笑之摘了铁甲的手握住了。

他的手颤了一颤,没有收回,两人的手指在火光下缠绵交织在一起,浮生如梦,如梦浮生。

这火光像极真武殿边熏然炉火,那儿,有小师弟,有笑师兄,有师尊,有万年不变的云海和青山……

他在青山上,翻遍藏经阁,却始终看不见自己。无喜无悲无忧,在二十个年头里,活得暮气沉沉,心事不知。

初下山,他见到了叶知秋,于是终有所求,有所探寻;可甫入巴蜀,就在满山春色里,遇见了唐笑之,于是……心有所执。

唐笑之……相对于自己,实在是太鲜明的一个人物,看得见分明的喜悦与悲伤,愤怒与忧伤,也看得见他行事恣意潇洒,从无拘束。

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想,如若下山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那巴蜀笙歌,贵门书香中成长起来的唐笑之,是不是就没有之后的生死盘桓,血雨腥风,求而不得?

想到这儿,心头一惊,手猛地握紧。在他心中,究竟何时把唐笑之,把所欲所求所爱,放在了与自己执着所求的“道”齐平的位置?

唐笑之轻轻“唔”了一声,将那忽然握紧的手捞起,咬了一口,锋利牙齿咬着柔软指腹,慢慢用些力气,有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被火温暖得连神思都有些恍惚,沈南风的目光都变得软乎,看唐笑之笑了起来,道:“道长,这样很好。一直这样,也很好。”

相逢时,有美酒如歌,美眷如花,酒楼中笙歌正浓……再相见时,巴蜀边风雨如刀,竹叶青烈如火烧,连呼吸都是变得滚烫。

回想起他们的相逢相见,无一次不是激烈浓重的,或行于花前月下,或带着江湖悲歌,或背负刀光剑影。

而浓烈过后,这破旧的废弃屋子内,唐笑之和他说,这样,也很好。

这样遗忘肩上重担,这样平静安逸清淡,也是很好的。

沈南风微微笑了起来,闪烁火光中,带着极清醒的意味。

唐笑之是谁?是巴蜀有名的浪荡公子。

他和美酒、膏粱、如花美眷总联系在一起,会追逐一切欢愉和美好,贪看人间一切景致。

可这样一位荒唐惯了的人,居然在这破废木屋中,对他说,这样也很好?

鲜衣怒马的江湖子弟,纵横天下八荒,又哪里能真正明白粗茶淡饭,风停云止的寡淡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静默片刻,秀目微眯,看火光边的唐笑之,于沉静中又是另一番温雅姿态。

那的确是他不止一次在梦中相见的面孔,只是梦太远,更时而夹杂比现实更酷烈的血光,于是梦也非美梦,浮浮沉沉中,不过一次次提醒他风雨飘零此身难寄。

而如今,他们站在风雪之外,这一方小小的破屋中,带着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温暖,比梦更像一个梦。

可他在风雪里的回答,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不就是为了……在困苦难熬的前行中,追寻一抹星光?

唐笑之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离眼睛太近,以至于沈南风能够清楚感觉到掌心有睫毛扑扇而过的柔软。

带着相思眷念万分缠绵,把手指缱绻出一片惆怅。

“道长……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很简单很温柔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充满了寂寞的味道,侧头去看沈南风,黑色的、柔软的长发安静铺满了肩背,平时的棱角与凌厉一点点软化,连沉默都带着寸寸的柔和。

沈南风……本就不应该是那样萧寒、那样冰凉、那样凌厉得,一往无回的人。

巴蜀雨中,他一笑如浅风卷云,虽挂角而来,转瞬即逝,到底有迹可循;青山月下,他白色柔软的衣襟,突兀在无边黑夜里……

熟料后来刀戟相交,血光里步步行来,那浩荡云烟中温养出的沉静萧然,终于变成了修罗场上的杀伐狠辣。

唐笑之看得心头一软,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听得他有些不满地叹息一声,才低声问道:“道长,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那是明明白白地问他:沈南风,喜不喜欢唐笑之?

沈南风眼光微微一闪。他自真武山上来,本以为可以来去无凭,毫无牵挂。

既然无挂无碍,一生尽付,又有何妨?

可唐笑之将他一切心防全部打碎揉烂,最后拼出了情愫出来。

可仅仅那一份潜藏心底的情,如何能让他停下来?

唐笑之不待他回答,凑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又绵绵地问:“道长,分别日久,可曾想念过我?”

沈南风手指如受惊的鹤,振翅欲飞,又被牢牢握住。他闭了闭眼,黯然片刻,满头黑发无力垂落,滞涩道:“不……”唐笑之听得一个不字,眼神暗了一暗,唇边划过一丝淡淡笑意。却听沈南风又道:“不敢……想。”这短短三字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原本毫无畏惧的姿态里,生出虚弱的柔软与颤抖。

唐笑之眼底所有情绪一洗而空,猛地将他抱牢,埋首在满肩黑发中。

变得有些浓稠的空气在屋内渐渐升起,和滚烫的火一起化去了最后一点冰寒。

若有所思地,沈南风低低垂了头,如若是梦,这一场梦,也能稍慰一路走来的累累伤痕。

这样的确就很好、很好。

唐笑之是唐家的一位,华灿锦绣的公子;是美人堆中穿行而过,言笑晏晏的风流客,而这荒野雪原中,这破落木屋中,这刀光剑影都走远的一晚,他是沈南风的唐笑之。

那双握惯了扇子的手,从坚韧瘦削的脊背上一路慢慢探上,过于温柔的动作扯出了些细密的痒。

白马在屋内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响鼻,将沈南风猛地惊醒。他身子一躲,不动声色理了理衣裳,瞥了一眼白马,属于兽类的黑亮眼睛比孩子还要干净,真真切切盯着两位主人看。

沈南风顿觉被扒光了般,睫毛颤了一颤,直了直身子,一抹化不开的嫣红却从脖颈慢慢浮起,原本白而凉的耳垂也带上了点儿粉。

唐笑之顿时笑出声来,伸出手去,捏了捏那耳朵,凑近了笑道:“道长……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罢了。”

沈南风原本就红的耳朵变得更红,在唐笑之的手再次探上来的时候甚至想要躲开。

“道长,既有一分真心,有如何对我这般狠心,苦苦相逼,让我不得不,不得不伤你?”

话音里不仅是无奈,更有点儿怨念,以至于手指在后背伤疤上狠狠划过,让沈南风恍惚以为被撕裂了伤口,带着点儿熟悉的痛。

他想了想,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倒是想起巴蜀的那场急风迷雨里,铿锵铁扇掀翻水帘,在自己背上划过淋漓鲜血。

他要如何回答?他也不需回答,唐笑之早就明白,一路沿河北上,深藏青龙会的帝王州探子,不得不一次次将戏做得更足。

可哪怕明白,也依旧是苦,于是这分苦,又变成了被次次相逼,不留余情的怨。

沈南风慢慢伸出手,将头冠摘下。微乱的衣襟里露出一段白颈,在黑发间一隐一现,他说,“见不到你的时候,时常会梦见……”

随着动作起伏,柔软的、温润的脖颈,亮得如同黑夜里忽闪而过的急电,叫唐笑之有些发晕。

白马清亮的眼睛里,一团跳跃的小小火苗,火苗边杂乱的衣衫,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火光太烫,情愫太浓。

沈南风轻轻咬住了唇,带着些睡意般的眼睛,无意识地看着一跳一跳的火光。

唐笑之清冽的笑声在耳边慢慢模糊,屋外的风声也渐渐模糊,在北地无边风雪中,这是唯一的光亮与温暖……

秦川大地上,风如狂潮雪如浪,万物浮沉,无舟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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