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

唐真(江上笛

天下有雪,胡天漫地绞成一气。

风利,雪冷,锋残,江湖白。

沈南风倚在风中,宽袖间深淘如浪,从天而望,黑衣的道士如嵌于天地间的一颗棋子,深如点墨。

天地为盘,谁堪执子?

又或言:此身凋零,宿命已薄。

轻轻扯了扯衣角,秦川的寒风里,骨头都锈成久未出鞘的剑,他垂了垂眼,说,“出来吧。”

有鹰欲飞,一身霜寒,冰雪间偶有怒鸣。

怒涛般的寒风里迎来一抹紫色的影子,姿态优美流丽,脚步一起一落间,浮动的贵艳如潮水漫涌而来,涨得人眼角发疼。

“唐公子,当日你曾问我,黄河道边,垂髫稚子,黄发老人,他们何罪之有。”沈南风眼神深而远,语气间没半分半毫犹疑,“我的回答,始终未曾变过。”

一蓬厚雪哗然从树间滑落,震了一地碎玉般的清屑。

唐笑之几欲咬碎一口银牙,心中滚滚浪涛翻腾扑涌,流经心中,便成一股刻骨锥寒。

“沈,南,风。沈南风。”他倒退一步,以手扶树,双目一暝间,便是咫尺天涯。

曾以为——黄河道边,血骨累累,既非本意,更受辽人所累。也曾以为,当日他掷地有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逢场作戏、兵不厌诈,骗尽青龙会。

可如今——他毫无悔意,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说每一条路下,本由白骨血海铺就。

唐笑之一时竟连失望也忘记是什么模样,只觉心中无力茫然,如枯烟飞尽,只剩余灰。

“沈南风,无辜牵连,满寨残垣,你们果真连半分内疚也没有,果真是,好手段。”

沈南风默然,心中黑海泛滥,但觉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是粉骨碎身,“他们不死,我如何骗过青龙会这么久?”

唐笑之猛一抬头,眼中三分笑意,七分恶毒,和当日一模一样,更多了一点背离的伤。

沈南风心下一时惊痛,蓦然转头,望远处霜白一片,“唐笑之,”他认认真真念全了这个名字,三个字在唇齿间不知如何辗转环绕,带着点儿叹息般泄露出来,“你为无辜百姓求仁,而我,但为一身所执求义。”

他忽然笑了,笑容温暖又疏离,“义不尽,仁何以至?”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纵然不是死于我手,这场涂炭,依旧由这场计划而起。可倘若重新来过,我们依旧无法另寻他策。”

唐笑之凝视着那张脸——苍白几无人色,仿佛只剩一抹残魂,即将飘然远去,又被无数执念捆绑着难以飞走。

无数次,他觉得那个人,落到人间就是个错,想要牢牢抓住,更无半分可能。只有眼睁睁看他挣扎难平,看他遍染喧嚣,看他沉沉浮浮,再一步步紧紧逼着自己,生死为搏。

巴蜀瀑雨,黄河风浪,一次一次相激,稍有不慎,就是阴阳两隔,对于自己尚且如此狠心,他又如何要求沈南风有更多一点慈悲?

透过那张脸,他只看见了一片属于四盟八荒的茫茫——他是半个江湖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四盟八荒就是整个江湖所能立身的地方,就是——天下独白。

于是心中焦灼成灰,意气难平,“以生者性命为饵,天下皆可为子,所行之处,化血化烟,尔等手段,与青龙会又有何异?”

沈南风全身一震,眉眼杀意一弥,颊上熏红诡异,“自正月以来,边关不稳,契丹调兵,京师地动,战火未起,天地已怒。四盟为一援燕云,所耗者甚众。在你眼里,我等竟与青龙会无异?”

唐笑之凝神看眼前雪花翻飞沉浮,只觉身如飞絮,茫茫尘世间,竟无法自主,“以唐家满船人命为饵,而他们——只怕还以为,那船上是他们要以命相护的东西。”一念至此,竟觉讽刺到可笑,“唐青枫不知道,师姐不知道,那满船的人,都不知道。这盘棋的手法,像极了一个人。”

他心灰意冷般摇头,哪怕易地而处,无法有更好的方法,他也依旧无法认同这盘棋里的大义,更无法从控制和剥削的角度,高高在上地俯视这一方人命。在布局者的眼中,人命一粒一粒都是棋子,在各方势力纠缠的范围下,以最小的牺牲确保万无一失,以保燕云,以保苍生,他无法反驳一二。

唐笑之从没有进入过江湖,只不过为了一个人,想要初窥刀光,可惜,一入江湖,看见远比世事难料的人心,纷乱纠缠。

“道长,叶知秋,当真值得你追随至此?”

说着不由一叹,如若他自己处于叶知秋的位置,一个偌大帝王州,三教九流之人,桀骜难驯之心,维护这么大一方江湖,管束这些江湖客,他无法做得更好,更无法成全仁义二字。

沈南风静静站着,等唐笑之住口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自八岁上山,从未看过江湖,那时候觉得,天下不过手中书。而下山后,才恍然觉得,江湖皆碎。吾非侠,但求一法,以范天下。”

他倦倦地看同样倦倦的唐笑之,双手在袖底紧攥成拳,“我自然知道,你们所想要的仁义,求全求圆满,求仁义求磊落,求一人之义,而后不明法度,自成一系,江湖之道,由此而乱。”

  唐笑之把玩着手里的扇子,那扇子精巧繁复,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生死。

沈南风尚垂着头,黑袍下微露的衣袖如锤捣了千遍的月光,旧得发寒。

他整个人也是旧的,安静的,只有肩头两块傲立的骨头,像在雪里不折的松竹。

这一方肩,从一开始就是瘦的,寡淡的,可也是这一方肩,上面背负了一个关于执与信的梦。

唐笑之怅怅的,不知为何想起了唐家。

唐家,唐门,正是因为庞大,所以更无法自由,更要以无数的法度去塑造一个百年世家的模样出来,去活成一个江湖眼中的名门正派,一个不会堕落的望族。

所以父亲忧不得抒,母亲郁郁而终,而现在,却有人对他说,愿以一人之法,规范整个江湖。

曾经唐二对他说,如果你觉得唐家的墙太高了,如果你觉得压抑难平了,那你就爬到墙上去看,爬到山顶去看——从上面看,你会发现,原来平日里那么高那么难以企及的屋顶,也不过小小的一方瓦而已。

  如果这儿的规矩太多,那么——就走出去。

可是唐青枫,当真走出去了吗,而自己,又当真走出去了吗?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在逃,所逃的,大概不是因为一个家族的规矩,而是天地间不自由,无以生。

“以一人之法,定夺天下,这就是你们要的江湖?”

沈南风摇摇头,又点点头,语气寡淡,“借叶盟主一句话,但求江湖,唯有雷厉风行之法,而无七尺乱世之兵。”

两两相望,两两天涯。

唐笑之想,他从唐家的大院里往外看的那个江湖,从来都是——自由。那是一整个天地可以欢愉,一整个红尘可以恣意,有人心如海,亦有侠者纵傲。

那才是他所探寻而不得的东西。

人在江湖,命如风沙,来去无凭,生死有命。

以风为友,以沙为朋,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更有每个人的命运与性命,有每个人的意气和自傲。

唐笑之眉头一挑,俊秀的眼里,如春冰初碎,一相望就胜却人间无数。可那贵气逼人的笑容里掩饰不住一腔锐利的傲然,“江湖——因有自由,而成其浩荡;因有仁义,而成其肝胆;因有侠气,而成其磊落。此心安处,江湖犹在。”

沈南风伶仃站在风雪中,眼光平和,两人相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过往。

梦里有余香,而尘世里,未尝有光。

沈南风微微欠身一礼,于漫天风雪里,扭头就走。唐笑之眨眨眼,似是被雪迷了眼睛,那双黑石般的瞳孔,愈发灼灼逼人。

“我的母亲,姓雷。”薄利的唇边挑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看眼前的背影一僵,“所以我信你,便是真的信你。”

雷家的霹雳弹,他从小就熟悉到无法再熟悉,那天巴蜀花树下,碧玉笛里,分明就是流落在帝王州的,叫做“谁家玉笛暗飞声”的弹药。

唐笑之缓缓张开手,透过指缝,看见黑色道袍隐隐摇动。目光透过衣服,穿过沈南风的身体,不知落在何处。

“所以啊,道长,我很明白,背负着无数人命前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你骗不了我。”

大雪簌簌而落,转瞬淹没了地上的脚印。

江湖独白,我自独黑,亦或是,江湖皆墨,我自独白?


评论
热度(10)
© 夤诩 | Powered by LOFTER